此时此刻的场面实在有些尴尬。
泠泠烟雨, 佳人独行,本应是一出相逢匆匆的浪漫戏码,却因为贺知洲摔了个屁股蹲, 沦为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那道声嘶力竭的“救命杀人啦”还留在风里, 猝不及防间, 众人耳边便突然响起另一道男播音员般抑扬顿挫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浑厚清朗,像极了纪录片里的念白,毫无征兆地响起时, 堪比平地惊雷。
[风絮絮雨蒙蒙,多少楼台烟雨中。
长堤相逢,谁的眼泪撩动谁的心弦, 是谁伸出的手,赠她一生温柔守候。
那只修长的手近在咫尺,她赧然一笑, 轻轻将它握——]
说到一半,忽然停顿下来。
然后是一道无比震惊、几近崩溃的喊声:[搞什么,她人呢!!!]
“这是浮屠塔里特意设置的旁白。”
郑薇绮默了一瞬, 低声解释道:“塔里的某些关卡难度太大, 会通过旁白的方式给予闯塔者一些提示。”
结果贺知洲用行动展示了, 什么叫做“只要我骚得够快,提示的思路就追不上我”。
连浮屠塔里的官方旁白都被他整懵了。
眼看那姑娘自河堤旁旋转着滑下, 贺知洲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别、别着急, 我还能补救!”
既然连旁白都如此看重那青衣姑娘, 想必她必然是剧情里的一名重要人物, 要是香消玉殒, 他们的闯塔之行恐怕会就此毁于一旦。
——更何况他只是个天真无邪的美少年, 才不要年纪轻轻就背负起一条人命啊!
贺知洲当机立断, 毫不犹豫地从岸边跃下。好在葱花饼自带抓人眼球的滤镜,他没费多少力气,就在水中见到了那一抹不断扑腾着的绿衣。
像是葱花饼在沸腾的油锅里跳来跳去,让他更饿了几分。
他虽然不怎么靠谱,但此事毕竟人命关天,加之剑修大多体格优越,不仅游泳,连潜水都不在话下。
因此等宁宁一行人赶到岸边时,贺知洲已经把那姑娘救上了岸。
姑娘面如死灰,不知道是被水呛的,还是之前像陀螺那样转来转去晕的。
总而言之凄凄惨惨戚戚,哪里还有初见时的半分我见犹怜,看见贺知洲的脸,一边猛地喷出一口水,一边神色慌张地往后面退,眼底隐约泛起泪光。
旁白大概是个不折不扣的人工智障,由于当下的情景过于诡异,并没有被事先设定好台词,便选择了台本里最符合现状的一段来念。
[她的身子被雨水浸透,那样柔弱无助、楚楚可怜。许是前世种下的缘,回报今生的果,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泪水便打湿她的长睫。]
然后是一串非常应景的悠悠琴音,十足浪漫。
但宁宁觉得吧,现在最贴切的台词应该是:
[花季少女死里逃生,却仍逃不出杀人凶手的阴狠魔爪。两相对望,她沉默着红了眼眶——被他吓的。]
“抱歉,这位葱花——姑娘。”
郑薇绮差点被贺知洲带偏,努力把最后的“饼”字吞进喉咙里,神色稍凝:“我等乃修道门派弟子,我这位师弟行事冒失,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原谅。”
“原谅?”
绿衣姑娘气不打一出来,仍然在哆哆嗦嗦发着抖,声线里仍带了哽咽:“他都把我踹进河里了!不行,你们得赔偿!”
一听赔偿,贺知洲的脸顿时就绿了。
众所周知他是个爱玩剑的剑痴,虽然修为不高,对待佩剑却比对老婆还上心,成天装装点点精心打扮。再加上图新鲜,买来一大堆没什么太大用处的剑谱,几乎花光了所有私房钱。
让他赔偿,要钱没有,像《眉来眼去剑法》、《三天速成螳螂步》和《霜之哀伤火之高兴》这种杂书倒有大大一堆。
郑薇绮有特殊的沟通技巧,当即接话:“姑娘可是想要钱财?我等下山匆忙,身上只带了几百灵石,恐怕难以让姑娘满意。”
贺知洲闻言冷冷一笑。
区区几百灵石,对他而言根本不算钱。
——那是命啊!!!
苍天可鉴,他之所以答应宁宁来浮屠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赚点私房钱,没想到法宝机缘还没掉,自个儿就先折了全部家当。
他心情忐忑,却听那绿衣姑娘哑声道:“我不要钱。你们当真是修道之人?”
郑薇绮点头:“正是。”
玄虚剑派名声极大,有时说明身份反而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她淡声补充:“我们虽然来自小门小派,但若是姑娘有什么难处,大可直言不讳。”
“就算是小门派,弟子也理应降妖伏魔、救济苍生。如今我又成了诸位的债主,若是想请各位帮个小忙,你们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是不是?”
此言一出,四人皆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好在浮屠塔不算太小气,虽然被贺知洲的一通骚操作扰了局,还是能不计前嫌地给出线索。
既然绿衣姑娘是个重要角色,那么她口中的“帮个小忙”,就一定与这层塔的主线剧情密切相关。
见他们没有拒绝,绿衣姑娘深深吸了口气,胡乱抹了把湿漉漉的脸,等袖子放下去,已分不清脸上的水渍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滴。
她看上去涉世未深,应该是个出生于富裕之家的娇小姐,眼睛里尽是被娇宠出的娇纵与天真:“我叫陈露白,此番之所以想要各位出手相助,是因为府里发生了一起怪事。”
她没用“家”,而是用了“府”。
看来这位陈露白小姐出身的确不低。
“我爹是这鹅城的县令,家中有一兄长。”
陈露白从柳树下拾起雨伞,在瞥见贺知洲时,忍不住又是眼角一抽:“兄长与嫂嫂成婚半年,平日里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可就在五日之前,府中突然生出一则传闻,声称一名家仆夜半三更去井边打水,竟看见——”
宁宁凝神屏息,细细听她叙述。
“他竟看见我那嫂嫂独自站在井边,双手放在脖颈之后,轻轻一拉,整具身体的皮肉便尽数剥离,像衣服一样落了下来!”
陈露白说着打了个哆嗦,露出无比嫌恶的表情:“而在那皮肉之下,只有一具沾了血的嶙峋骨架,一边咔咔咔地活动着身体,一边将皮肉放进水里细细清洗——那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妖怪!”
宁宁与贺知洲对视一眼,缓声继续问她:“但这只不过是流言而已,姑娘既出此言,有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诸位有所不知,我兄长是纯阴之体,算命先生说,这种体质最讨妖魔喜欢。”
陈露白似是有些恼,咬了咬牙:“自从流言传开,我爹便在城中找来了最信得过的一位道长。道长开坛做法,虽然并未逼那妖物现出真身,却让她在那之后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昨日醒来后,亦是口不能言、虚弱非常,想必是被道法所伤。”
她说罢眼底闪过一丝希冀,哭腔少了许多:“不知各位可曾听闻过关于此种妖魔的传说?”
世间妖物千奇百怪,他们又是常年待在山上的年轻弟子,自然不会了解这种市井之间的玄奇小妖。
在一阵面面相觑的沉默后,竟是裴寂开了口。
“许是画魅。”
他语气很轻,在感受到宁宁投来的惊异目光时薄唇轻抿,顿了顿,才继续开口:“我也只是在童年时偶然听过。传说这种妖乃是惨死女子的执念所生,若是遇见鹣鲽情深的夫妻,便会心生妒忌、在薄皮之上描绘出妻子的模样,并代替她陪伴在丈夫身边。”
宁宁很少听他讲这么多话,笑着发问:“那原本的那位妻子呢?”
“会被藏匿于阴寒之地,供画魅日复一日地比照着完善画皮。等画皮与原身一模一样,便到了她的死期。”
裴寂道:“画魅不但汲取男子阳元,还会为祸一方,致使家破人亡。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