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细柳沉默片刻。忽然转了半张脸、看刘公赞。
她这半张脸衬着月光与室内的灯光,也是极美的。然而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与“美”字没有半点儿关系——
“好啊。既然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辛细柳的声音重新变得温腻起来。但更是用以修饰毒蛇的滑腻这个词儿当中的腻字,“两个时辰之前,我往囚禁那鸡精的石室中去了一趟。”
说了这话、顿了顿,又忽然转到别的话上去:“……然而我爱慕他又怎样。见不得他对别人好又怎样呢?不但如此……他也会爱慕上我的。他——早在我们的计谋之中了。”
接着大笑起来:“刘公赞,你想一想罢!你刚才吃了什么!”
随这笑声,她的双臂猛地一张,石室中的灯盏、门窗上的纸张全消失了。高天之中的罡风再次呼啸着涌进来,吹拂得她的袍袖鼓张飞扬,猎猎作响。而那刘公赞先呆住了——再一看他身边那乌木盘……
整个人像是被狂风吹倒了一般,身子一歪、用左手撑住了床边、悲愤地吼叫起来:“妖女!!”
辛细柳猛地收敛笑声。抬手理了理鬓发,平静地看刘公赞一眼,径自往夜空中去了。
于是直到……两刻钟之后。
这刘公赞才在猛烈的罡风中吐出一口气来——用左臂慢慢地撑着身子,重新在石床上盘坐了。
看着似乎很想要呕吐——刚才吃那卤翅的时候……的确是很好吃的。
柔韧又嫩,烹制的手艺也好。
入口即化,骨头也酥。落到肚内一股灵气便发散开来,修补他的干涸的脏腑经络。
没有这东西还不晓得自己再能撑几天——
原本以为……是这云山上特产的灵物。
想到这里胃中又一阵翻腾。但他咬紧了牙关、咽下去了。
因为……
他还知道一件事。
那画卷上的四句诗……乃是前四句。之后,还有后四句——
草色全经细雨湿,
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
不如高卧且加餐!
全诗名《酌酒与裴迪》——心哥儿喜爱这首诗,曾经三次吟诵过。刘公赞觉得这诗极妙,就默默记下来。后有一次忍不住问起心哥儿这诗的名字……
李云心想了想,说叫《酌酒与裴迪》。
刘老道再忍不住,又问裴迪是谁。李云心那天难得心情极好,就说“乃是作者的好友,生死之交,救过这诗作者的命的”。
老道岂会不知道心哥儿口中的“作者”,就是指他自己呢?
心哥儿偶尔会念几句诗。有“*******,*******”这般浩然正气的,也有“山色晓堆罗黛雨,草稍春戛麝香风”这般风流温婉的。刘老道一旦问起,一概说是“抄人家的”。可……哪里来的这样多精妙的诗词叫他抄?
心哥儿这人……心中实有些温情。可极难流露。想必也是因此才假托他人、不叫人晓得他可以在诗词中写出这样多的情来。
而今夜……他只题了前四句。
后四句,他知道自己是晓得的。
他……将自己比作了那裴迪!
那妖女哪里知道这后四句、又哪里知道心哥儿的过往?那画作并不是告诉自己什么“一刀两断”、“白首按剑”。而是告诉他要仔细提防——哪怕是白首相交的老友也要仔细提防,何况那妖女?
他当即也做了戏——心哥传了他的心学。那妖女又怎么可能看得穿!
而那画中纵横四溢的怨气、煞气,则定是心哥儿寄了别的情、用以迷惑那妖女,并非针对他的。但那妖女怎么可能分辨得出?
而今,也正是要他依后四句那般,高卧加餐、将养身体。眼下虽“花枝欲动”,然而“春风寒”——要他等待时机!
刘公赞又深吸一口气。凛冽的寒风几乎将他的肺冻伤。然而他的心里却暖起来。
“山鸡啊,山鸡。”他压下胃里翻腾的东西,咬着牙念,声音消失在风里,“但愿你只是去了一臂,没有丢了性命。”
“老刘这把老骨头借你这一臂,再苟延残喘些日子。心哥儿总要给你、给他们报仇的……”
念了几遍、沉默一会儿。又慢慢抬起左手,在溃烂的右臂上按了按。
“心哥儿啊心哥儿……”
“你要快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