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花在应决然的身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阴影中去,并不说话了。
应决然强迫自己在脸上露出一个笑,屏住呼吸艰难地说:“并不曾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刘先生想得多了……此刻风雨这样大,在下担心我那些兄弟。想到后院去瞧一瞧……”
“也是人之常情。”刘老道说,“那就去罢。”
应决然倒微微一愣。他没有想到这人这么容易就让他离开——却不担心他溜走了么?
但转眼一想又释然。那三花娘娘同自己相比也是神异非常。但在这老人面前却是服服帖帖、走也不敢走,自己又如何能走脱了?
他便深吸一口气,提刀站起身。想要去后面瞧瞧那些人是否安好,也想要瞧瞧附近的地形。
虽然三花娘娘说这里走不脱,但很多事情没有自己试过总是不安心的。
然而他刚走开了两三步,那刘老道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意地说:“还有件事,贫道随口问一下子。应大侠此前说曾经在圆珠国的幻境中见到一个老人家。那老者还对应大侠说了些话——都是什么话?”
换做一般人一般事,必然是记不清了的。但有关那老者的事情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深深刻印进了脑子里,他想忘都忘不掉。因而在稍一犹豫之后他低声道:“刘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那件事很古怪。刘公赞很古怪。一个古怪的人问起一件古怪的事,这就更古怪了。
刘老道只笑笑:“好奇罢了。应大侠不想说就不必说。”
应决然的确不想说。但这种事他不说,自己又理不清头绪。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天时间,但那老人留给他的话却像是在脑袋里搁了十几年,快要叫他烦恼得想撞墙了!
因着这样的心思,他终于忍不住将那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说出口了——也很想看看这刘老道听了那话是什么反应。
“这圆珠国人身受图风国人侵略之苦,却不去想如何驱逐那些人,反倒是认了命。而今又被人打上了门,才想着奋起反抗——可惜也是一塌糊涂。孰敌孰友也不好分得清,便只好给自己树起一个靶标。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应决然复述完了,略顿了顿、轻出一口气:“那人就是这样说的。”
他有些期待刘老道会作何反应。
但结果令他失望。
刘老道似乎就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应决然说头几个字的时候他还用心听听,说到后面他便不甚在意了。而是拿起瓦罐中的长柄勺,在罐底捞了捞。捞到肉末肉块就送进嘴里咂一咂,看起来享受极了。
等应决然说完出了气,他才抬头:“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肉。”
应决然不明所以地摇头。
“大鱀。是一尾成了人形的大鱀的肉。也无需放什么作料就鲜嫩味美,实在是天下间第一至味。”刘老道笑眯眯地说,“你竟不吃,倒便宜了那嘴馋的三花。”
这话像惊雷一样在应决然的耳边炸响了。
他再没法子演下去——这种事情这种情况再要自欺欺人,就只是给强者做玩物罢了!
他索性一横刀、退到了门口。门外的风雨瞬间将他的后背打湿,吹得他后颈凉飕飕,就仿佛随时要被砍头一般。
应决然运足了内力,断喝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老道看看应决然,又看看三花,嘿嘿地笑起来。
“你这小东西倒是出人意料,不过细细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既然你记得没有忘,就早该说了——一个妖魔,玩弄什么心机。”他这笑声衬着风声雨声,显得可怖极了。但这样笑过一番之后又叹气,“唉。说来我也无甚恶意。你们这些娃娃对那李云心倒是忠心耿耿,这老道也是忠心耿耿。这样的好心已许久没有体会过了,因而才恋恋不舍。却也有那孩子的事情——”
“刘老道”指了指屋子东边“凌空子”的身体:“这刘老道对李云心,是既有舐犊之情,又有忠义之心。”
“对他那相好的时葵子,则是人世间的男女之爱。”
“你们余下这些人,被困在这种地方……心中的情感都要比平日里强烈一些。这些个或悲或喜的情感啊,正好用来塑造她那六欲劫身。”
应决然听得一头雾水。便去看三花。结果和他想的一样,那三花眨着眼睛缩在墙角,看起来竟像是怕极了。
他无计可施,只得一头雾水地听刘老道继续讲下去。
“你可知你这身子是什么。”刘老道指了指应决然。但并不在乎他回不回自己,只说下去,“你这身体,肉身和神魂。神魂又是什么。说穿了,七情六欲而已。世俗人怕死,因为身子毁掉了神魂就毁掉,变成孤魂野鬼。”
“但修行人——道法中塑造身躯的法子虽不多,可也不少。附身之术、夺舍之术、傀儡之术——修行人修行,便是为了淬炼身躯神魂好与日月同寿,岂能不好好钻研如何塑造身躯。但在修行人这里,塑造肉身的法子倒好办,然而神魂如何再回到那肉身上去?”
“需知神魂与肉身本就有一部分是交叠的。身子造好了,神魂便附不牢。身子造不好,神魂便附不上。你说说,怎么办?”
“刘老道”这些说得通俗易懂,就连应决然都慢慢听得明了了。
眼下这人再一问他,他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似地就答了出来:“法子倒也简单——就如同那织布的女工一样,黑的白的线一起织,岂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