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季驯这个人, 在中国历史上或许没有振聋发聩的名声, 却无疑是最优秀的治河专家之一。在这个以科举为最高追求的年代, 无论是进士还是举人出身的官员们, 脑海里唯一官方指定的知识容量就是四书五经,除此之外, 就算被分配去治河, 治军, 或者其它专业性很强的部门也不打紧, 只要你会做官, 会做人,就能步步高升。
但潘季驯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虽然之前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系统的河道治理知识,但是在被委任总理河道之后,却能静心去研究学问,真正把治河作为自己的职责去实践,也因此成为大明官场上为数不多的技术性官员。
在隆庆四年,也就是两年前,他因为运粮官船沉没的事情遭到言官弹劾罢官, 眼下正在湖州老家呆着。如无意外,历史上的他将会在四年后被起复,重新接过治河的担子, 张居正死后, 皇帝恨他太深, 疯狂报复, 在当时很多人都噤声不语的情况下,却是这个与张居正并没有多深交情的潘季驯站出来劝阻,虽然最后皇帝也没有听他的,潘季驯反倒还被御史趁机反咬一口,削职为民。
这样一个本该潜心治河,不为政治斗争困扰的人,却几次在官场沉浮,他的经历,其实也是当时许多只会埋头做事的人的写照,然而这并不是潘季驯的错。中国的官场,素来就是各种人情关系,错综交杂,不是每一个上司都会慧眼识人,也不是每一个上司都有为国为民的胸襟。
赵肃对这个人有印象,不是因为历史上他将会帮张居正说话,而是因为前世有一回与一位教授朋友路过黄河,驻足聊天时,听他提起来的,也就是从他口中,赵肃对潘季驯,才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历朝历代,黄河泛滥,早就是不新鲜的事情了,只是每回泛滥都要死上不少百姓,堪称每个皇帝为之头疼的痼疾,现在赵肃主管工部,治河这一块当然不能落下,现在防范,总比出了事再找人好。在他看来,穆华和杜平书这种人是绝对指望不上的,出了事这两人估计责任推得比谁都快,真要做事,还得靠苏正和潘季驯这种。
心下一有定议,他就不想再拖,吃完饭赵肃马上让赵吉到苏正家里问潘季驯老家的地址,一面写折子向皇帝推荐此人。折子在呈给皇帝之前,是要先给内阁票拟的,但他本身就是内阁阁老,又可以直接面见皇帝,这道程序就省了。
隔日折子呈上去,里头不仅有潘季驯的事情,还举荐了他在四川为官时的下属,那个装道士跳大神向士绅募捐的广元县令邹靖平。
邹靖平的举荐,是起源于另外一件事。
自从那天赵肃与张居正长谈之后,开放海禁的方针就此确定下来,张居正也是个说干就干,风风火火的人,十二月下旬,朝廷当即颁布政令,除了漳州、广州、莱州之外,又加开宁波和泉州两个港口,设市舶司,同时降低大明商人出关关税,两年之内,取消所有往东洋吕宋船只的加增饷,取消所有关卡限制,但凡外国商人,只要入关时交足手续费用,有出入凭证,就可以在这五个官方指定港口进行交易。
此政令一出,自然是沿海商人的福音。不过一月有余,据市舶司那边的奏报,单单出海的大明海商船只,就多了十来艘,对比先前萧条的景象,这个数目已经颇为可观。之所以数目还比较少,是因为眼下东南沿海仍有小股倭寇猖獗,而且海上风高浪急,一不小心就有沉船之险,利润虽高,风险也大,中小海商不敢单独出海,要么仍在踌躇,要么就得缴纳一定的费用,依附大海商的船队同行。
这笔不菲的费用对于中小海商来说,完全是额外的支出,而且海上倭寇、风暴等种种风险,还要由他们自己来承担,如果由朝廷组建船队,将这些散商集合起来,让他们集中缴纳一笔费用,朝廷水师随航保护他们,则这个钱完全可以纳入朝廷的口袋,另一方面也间接鼓励散商的海上贸易,不让那些背景雄厚的巨贾一家独大。——这就是先前赵肃所说的,组建一支强大水师的重要性,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张居正也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情非做不可,对他在工部所作的一切,自然是要支持的。
再说新增两个市舶司,也就需要新的提举,这个职位一般默认是由宦官来担任,但如果这样的话,势必会让冯保举荐的人上去,所以朱翊钧提出两个新任提举,都要委派外廷官员,而张居正有意卖赵肃一个人情,就把两个市舶司的提举人选都交由他来决定。
赵肃明白,现在冯保后面有李太后和张居正撑腰,正是气势冲天的时候,自己不宜正面和他对上,所以只要了泉州市舶司的提举人选,把宁波的留给张居正决定。
他如此知情识趣,不是因为他是圣人,与世无争,在官场上混,自然有自己的野心,首辅的位子,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的,包括赵肃。只是他也知道,眼下由张居正来担任是再适合不过的,自己羽翼未丰,是不足以和他分庭抗礼的,适当示弱,不逞能,不蛮干,才是聪明人所为。
而泉州市舶司提举这个人选,他就举荐了邹靖平。
既然是赵肃的推荐,朱翊钧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批复很痛快就下来了,调令也随即发往潘季驯的老家湖州和邹靖平所在的广元县。
另外一边,朱翊钧派去的使者也带回了戚继光关于练兵的条陈,里头从士兵的胆气、耳目、反应力训练说起,囊括了操练和布阵等内容,纸上墨迹犹新,有些地方还有涂改,可见成文不久。但朱翊钧并不介意,他幼年时被赵肃以全方位人才来教导,对各方面多多少少都有涉猎,对军事方面的东西也不至于一窍不通。
他花了三个通宵把这篇练兵纪要看完,又召来内阁诸人进行探讨印证。张居正、赵肃、乃至兵部尚书杨博,对此书都大为赞赏,朱翊钧当即拍板,将此书刊印,发放全国各驻边将领,又下旨褒奖戚继光。
这份本该等到万历二十五年才刊印的练兵纪要,现在足足提前了二十五年。
过了几天,贺子重辞别赵肃,带着皇帝的旨意,以天使身份出京投奔戚继光,自此成为戚家军一员。
就在这样一片看似纷杂的琐事中,终于迎来农历新年,从这一天起,先帝的隆庆年号正式宣告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新帝的年号,万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