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也是一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只不过不会过于注重排场面子,所以在所有内阁宰辅中,他竟成为比较低调的那一种人。
年不过三十就入了内阁,又是高拱的学生,却没有受到言官太多的攻讦,这固然有他用心经营的好人缘,但做事低调,不抢那些华而不实的功劳,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大家每次看到赵肃,第一个印象是:哦,工部尚书。第二个印象是:这个人还可以。至于他内里的城府与心计,没有真正领教过赵肃厉害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所以少年皇帝如今逐渐长大,身上渐渐显露出扮猪吃老虎的趋势,未尝没有某人的影子。
“这是什么?”朱翊钧指着书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问。
“原本想做些东西出来,看能不能帮国库增加点收入,后来还是失败了。”
朱翊钧很好奇:“什么东西?”
桌子上堆满了各种石头,还有一盏琉璃灯,一叠画满了许多奇怪符号的纸。
少年皇帝想起来了,这盏琉璃灯还是当年先帝送给赵肃的赏赐之一。
赵肃没有回答,只笑了笑:“是臣想法太简单了,这东西不是轻易就能做出来,等以后臣找个佛郎机人问问再说。”
他想做的,其实是玻璃。
中国早在几千年前就有玻璃了,但这种玻璃是铅钡玻璃,材料问题导致玻璃杂质较多,而透明无暇的玻璃,则是由欧洲人最先制作的,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像后世那样光亮透彻的玻璃镜子,但这种技术被牢牢掌握在意大利人手里,所以一面玻璃镜子,比金子还要珍贵,是被欧洲上层贵族拿来炫耀的资本。
赵肃当然知道如果一旦能够造出玻璃镜子,将带来多大的利润,所以在掌管工部之后,他也费了不少心思,还询问了很多工匠,可后来才发现,玻璃镜子的制作并不是那么简单。
除了材料之外,还要掌握分量比例,温度火候,一旦稍有不对,练出来的就绝对不是想象中的样子,而他所寄希望的那些工匠,压根也不可能光凭他的描述就能够把材料找全烧制出来,因为几千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用铅钡两种材料来烧制玻璃的定向思维,赵肃又想不起其中几种重要的材料,于是只能作罢。
他悲惨地发现自己就算多了几百年的知识,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一个人总有自己擅长与缺失的地方,所以像烧玻璃炼钢铁这种一下子让科技大跃进的事情,是不用想了。
但是想要让中国追上同时代欧洲的脚步,却不是虚无缥缈的梦想,即便没有出现超前的科技,然而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打开一扇合适的窗户,接纳外面的东西,总有一天也能与世界同步,以中国人的智慧和能力,崛起复兴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个时候,欧洲正是文艺复兴时期,自然科学有着巨大的进展,而赵肃也已经制定了一系列的计划,来慢慢实现这个蓝图。
但这些事情,他没有办法与任何一个人说,包括朱翊钧。
朱翊钧看到他略带忧思的笑容,就知道他又走神了,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挨过去。
“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朕,朕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帮你分忧解难了,如果是张先生为难你,朕也……”
话没说完,嘴巴已经被赵肃按住。“陛下,张阁老对臣很好,并没有为难之处。”
“知道了。”朱翊钧把他的手抓下来,却没松开。“你是怕朕心里对他有怨怼,当不好一个明君?放心吧,公事与私事,朕分得清,他人是霸道了些,但做的事情,确实是于国有利的,只是在你和他之间,当然是你比较重要,要是他对你不好,朕自然要为你说话,站在你这一边。”
说完又凑近了些,发鬓微微蹭了蹭赵肃的头发,略带讨好地笑道:“肃肃感动吧?”
这番发自肺腑的话,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何况赵肃不是。
他终是伸出手,摸了摸朱翊钧的发丝。
“陛下待臣这样好,臣消受不起。”
“消受得起,怎么消受不起!”朱翊钧忙道,他知道老师吃软不吃硬,都要扮柔弱扮可怜,使劲眨眼,硬是夹出湿润的感觉:“你教我读书,教我写字,教我做人的道理,这世上,除了父皇,你就是朕最亲近的人。”
“还有两位太后娘娘,臣不敢与之比肩。”赵肃没被他的话冲昏脑袋。
朱翊钧低下头,微微以叹:“宫中规矩所限,朕能见到两位母后的时间,其实也不多,若是朕在母后那里逗留的时间长一些,别人不敢说,母后也会赶人,让朕跟着张先生多多学习。”
赵肃想想也是,心又软了些,想着自己中间还有六年没在他身边,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无人倾诉,该有多寂寞,不由伸手抚着他的背,轻轻拍打。
朱翊钧顺势将他的腰抱住,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