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两句话,却出现在同一道题里,要求你串联起来,写成一篇策问。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发现很多人或愁眉不展,或支颐苦思,显然都被这个自相矛盾的命题难住了。
看来不是自己水平有问题,赵肃心里稍稍平衡,垂首看着试题,开始定下心思考。
嘉靖皇帝喜欢修仙,迷信道家方术,垂衣而治这四个字,很好地表达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愿望:既想大权在握,牢牢控制江山与人心,又要长生不老。最好就是你们都别闹腾捣乱,让老子安安静静地修仙。
但同时,他又不得不面对帝国的现状:南北都有战火,四处还时不时来个农民起义。去年三月,闽粤两省就曾经闹过流民起义,差点把省城都给攻了,最后还是浙直总督胡宗宪平息的祸乱。不仅如此,去年还有陕西地震,苏松水患等天灾,这种事情放在几百年后也损失不小,更何况是几百年前,自然死伤无数,政府还得出钱赈灾抚民,又是一大笔银子,有些地区的赈款和粮食被贪官污吏吞没的,百姓活不下去,势必造反起义,如此恶性循环,简直没完没了。
所以这两句看似自相矛盾的话,其实前者是嘉靖帝的理想,后者则是残酷的现实。
他不想着如何着手治理国家,却希望通过祈求上天来改变这一切,寄望神仙来保佑大明,结果当然是整个帝国变得越来越糟糕。
想通这一点,赵肃顿觉眼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
有了突破口就好下笔了。
首先对皇帝想要“垂衣而治”的思想当然不能驳斥,还要大加赞赏和捧场,并表示无为而治才是符合天道的最高境界。
当然光是一味褒扬是不行的,嘉靖帝不是那么好蒙的,他在位几十年,对这个国家的现状和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要想打动他,就得拿出切实的方针和策略,这就体现在后半句话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考题的用意,大家兴冲冲地极尽褒扬溢美之辞,把垂衣而治这四个字与皇帝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可到了后半部分的“御寇靖边”,全都卡壳了。
原因无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涉及到边疆防务兵戎等实际问题,如果不是对这方面有所了解,又或者关心时事的人,是答不好的,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训练精兵、英勇作战、将士舍生不畏死之类的老生常谈,甚至还有考生想了半天,居然想出和亲这种法子,结果卷子被初审的阅卷官一划就划到三甲去了,更别说呈览御前。
这些都是后话,却说眼前赵肃酝酿半天,略有思路,开始蘸墨写草稿。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所谓后世的学识,其实用处不大,像在殿试这样的场合里,可以把自己一些不同于这个时代的观点略略加进去,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可想要卷子答得好,还得考基本功。
“臣对:嘉靖迄今四十年有余,临御天下,立纲陈纪,而使民安于无事之域,以全圣人之仁也……”
“然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故务本重农以厚民之生,而于以成顺治之休;治兵修备以固国之防,而于以达威严之化。是二者,诚有国者之先务,而不可以偏废,不可以缓图者也。若二者相辅皆成,则陛下之功无逊尧舜,垂衣以治,四海升平。……”
“……不可恃者兵,而不可去者亦兵也。可以千年不用者兵,而不可一日无备者亦兵也。……故有文事者不忘武备,以纬武乃所以修文也。”
洋洋洒洒列完草稿,再修修改改,末了数一下字数,刚好九百五十,没有超过一千,不用再删除了,赵肃再一笔一划誊抄在最终的卷子上。
他的右手受了伤,还有很长时间才能完全复原,这会儿每写一个字,手臂一用力,就开始钻心地疼,但考生的字迹是很重要的,就算没法做到书法名家的程度,起码也得端正严谨,否则也会影响阅卷官的印象。因为殿试是没有落榜之分的,所以卷子只把名字糊住,而不需要像前面的考试那样有专门的人员再把卷子抄录一遍。
先前思考,落笔就花了不少时间,待到赵肃忍痛抄写好整篇卷子,再抬头一看,不觉已经落霞满天,一整天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他专心答卷,此时方觉饥肠辘辘,周围的考生陆陆续续交卷离场,与他一样坐在书案前的还有四五个人。
正打算交卷,不远处也有人起身,四目相对,不由都露出笑容,原来是徐时行。
两人同时交卷,又差不多时间步出考场,便并肩而行。
“看少雍神色,想来是成竹在胸了?”
“我只能算是发挥正常而已,要说惊采绝艳,那还得看汝默兄的。”赵肃笑道,他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性情平和,虽然有些软弱,却不是没有主见的,与急脾气的王锡爵互补,正好是一柔一刚。
徐时行认真道:“你也太谦虚了,陈洙在我们面前可把你夸得天上人间绝无仅有,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你这份定力和风度。”
这人要是挤兑调侃的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说得真挚无比,饶是赵肃脸皮再厚,也被他夸得有点吃不消,连忙转移话题:“说起来我们几个人都参加了这次殿试,不若等考试完了好好聚一聚?”
徐时行有些高兴:“正有此意,我……”
“赵公子!”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此时两人早已在内宦的引领下离开皇宫,前门大街人来人往,繁华热闹,与肃穆的紫禁城一外一内,如同两个世界。
远远的有人站在那里,见了他便拼命招手,旁边还停了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