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1 / 2)

尚公主 伊人睽睽 5047 字 1个月前

公主府的卫士和侍女们, 都能感受到暮晚摇和言尚从慈恩寺出来后的那种低气压。

两人不如往日那般只是互相看一眼,那样的气氛就让旁人插不进去。

而今暮晚摇重新戴上了幕离,走在前面, 言尚跟在她身后,盯着她的背影。言尚眼神有些空, 暮晚摇回头, 便看到他望着自己出神的目光, 目中有些哀伤。

他哀伤地看着她,就让她心脏被针猛地刺了一下。

暮晚摇静默片刻,将那股情绪忍下去。

她道:“上车,一道回府。”

言尚:“不必……”

暮晚摇不耐烦喝道:“让你上车就上!哪儿那么多废话!”

公主突然的发火, 吓了众人一跳。卫士和侍女们无措四顾,不明白公主如今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对言二郎发火。

然而言尚明白。

言尚看她一眼,隔着纱,看不到她的神情,却能想见她再一次关上了那道通向她心灵的门。她重新将自己用冰雪封了起来,开始用刺提防着他。

言尚心里很乱,他有太多糊涂账想不明白。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觉得自己现在说的所有一切都很虚伪, 很客套。他终是沉默下去,随她一同上了车。

这是第一次二人同车,却一路无话。

她既不来招他逗他,他也一直安静坐着。中间隔着张案, 就像楚河汉界一样泾渭分明。

压抑的氛围让人都受不了。好不容易挨到府邸门前,暮晚摇感觉到自己终于松了口气, 不用再面对言尚了。她迫不及待地开车门, 不等言尚先下车后回来扶她, 她直接就要扶着外面侍女的手下车。

袖子被身后的郎君轻轻扯住。

言尚低声:“摇摇……”

暮晚摇的后背瞬间僵直。

言尚:“我不在意……”

背着身,暮晚摇非要厌恶地开口打断他的话:“言尚,我求求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虚伪一次?觉得我难受,觉得你不能不表明态度,所以你就要表明?你面对旁人时再多心思我也懒得管,在我这里,你能不能不这么虚伪?

“放手!”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放手,暮晚摇懒得搭理他,自己用力一扯,就将袖子从他手中扯走。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留言尚一人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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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暮晚摇的,并不只是这一个问题。

虽然她答应言尚少喝酒,但是当晚她仍忍不住喝了一宿酒。次日睡了一整天,才缓过来。而过了一天后,傍晚时候,暮晚摇才看到金陵李氏给自己写的信。

既有来自李氏家主的信,其中也夹着一封自己的舅舅、南海县令李执的信。

两封信其实是同一内容,都是让她和韦树定亲。

信中说时机已足够成熟,暮晚摇在长安大权在握,韦树目前也没什么太大问题,正是二人定亲的好机会。哪怕定亲后,明年再成婚,都可以。

李家和韦家只是怕夜长梦多,怕暮晚摇权势太盛、日后掌控不了,所以急于在此时,趁着暮晚摇权势还没有大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将婚约定下来。婚约定下,两家就好走动了。李家就可以借着暮晚摇的手和韦家的帮忙,一点点重新回长安政治中心了。

逼婚,逼婚!

又是逼婚!

看到这两封信,暮晚摇就火冒三丈,觉得自己现在处处是麻烦。

他们就知道跟她逼婚,就知道拿着她的婚事做文章!哪怕她到了今天这一步,在他们眼中,联姻都是她的最大用途!

暮晚摇气得破口大骂,又摔了一屋子的器物杯盏、珍品瓷器,将公主府的侍女们吓得瑟瑟发抖。公主平时脾气也不好,但是自从有了言二郎后,公主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

这是两年来,暮晚摇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而暮晚摇眼尖,看到夏容苍白着脸向外面退,她就拍案吼道:“不许去请言尚!今天我府上的事,你们谁敢让言尚知道一个字,我拔了她的舌头!”

公主的眼中尽是凶煞和戾气,她不再妩媚动人,而是变得阴冷尖锐。公主府的人惶恐不安,自是听令。尤其是作为贴身侍女的夏容,服侍公主时更是怕得浑身发抖。而她仅仅因为哆嗦了几下,就被公主罚去膳房刷碗。

哎……好怀念春华姐姐在的时候呀。

暮晚摇发了一通火,心情才稍微好一些。她晚上也没心情用膳,就拿着书信回寝舍研究去了。而两个贴身侍女犹犹豫豫地端去果盘找公主,正碰上暮晚摇从寝舍出来。

暮晚摇说太闷了,她要透透气。侍女们连忙安排公主在府上散心,思考是否请府上乐人来弹唱讨好公主。暮晚摇却不等她们考虑出个章程,就自顾自地登上了府上最高的三层阁楼。

楼上灯笼点亮,腿上盖着一张薄褥,暮晚摇坐在阁楼上,习惯性地拢着手臂,望着对面府邸的灯火发呆。

她在想李韦两家的联姻。

她冷静地想着,要推掉这门婚事。

太子这里走了一个杨嗣,正是用人之际,她还要多安插人手,多拉拢朝臣,岂能在这时爆出来,说要跟韦家定亲?那太子会如何看她?她才站稳的跟脚,是否要因此事而打折扣?

而点头了这门婚事,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没太大好处的。

只对李家、韦家有好处。

而那两家一旦勾结上,她这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公主,很容易会被抛弃。也许他们会直接安排其他人再联姻,暮晚摇在其中的作用,也不过是当李家回到朝堂的一个桥梁。他们稀罕她身上这点儿皇室血脉……然而若无子嗣,自己的作用就不好说了。

暮晚摇冷漠地想着,她不能把路走到那种绝境上。

今日的暮晚摇,和当初刚回长安的暮晚摇已经不同了。她在政治场上磨砺了三年,她远比当初了解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她非常清楚自己只有站在太子和李家的中间,才能借势而起。她偏向任何一家,除非那一家大势已定,都不值得。

这门婚事,带给她的利益不够。

她要么拒婚,要么讨价还价,要那两家割舍更多的好处来,才肯答应这门婚事。只要有足够好处,成婚后她权势更大,不为他们所控,自己有没有子嗣,他两家都奈何不了她。

只是……韦树怎么办?

言尚又怎么办?

都要为了她的一己私欲,而牺牲么?

暮晚摇略有迟疑,她放虚的目光凝实,熟稔十分地找到对面府邸书舍的位置,向那里看去。这一看让她怔忡,夜雾弥漫,她看到一个不明显的人影推开窗,站在窗前。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暮晚摇怔怔地看着,心脏跳到嗓子眼。

她难过地想:他在看我么?能看到么?

他会一直看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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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心里乱糟糟的。

听一言,窥全貌。

他的心从暮晚摇说她不能生育那一刻,就开始乱了。他忍不住会想她为什么这么说,她是天生的不能生,还是后来的不能生?她怎么知道她不能生?难道还有女人天生不能生孩子么?

而如果是后来的不能生……她在乌蛮,遭遇了什么,才会这样?

他心为此疼得发麻,他既痛恨自己的毫无想象力,也痛恨自己连想都不敢去想。他想到南山时,涉水而立的暮晚摇,冲他哭着喊“自古红颜,只能为人所夺么”的暮晚摇……

言尚弓下身,捂着自己的心脏,想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没有察觉呢?

她的痛苦,远比他以为的深!

如果她的痛苦是乌蛮造成的……自己在南山时一开战阻止她杀蒙在石,她该多难过,多绝望。她孤立无援,连他也不信她,觉得她鲁莽了……

可是这人间事,谁又应该事事冷静呢?

事事冷静的是圣人,既不是暮晚摇,也不是言尚。

蒙在石……为什么当初没有杀了他?

然而言尚又要逼着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想那些已经无用,更重要的是现在的问题——暮晚摇不能生孩子的话,他和她怎么办?

自古以孝治天下。

若是没有子嗣,便是不孝,是大错。

内宦们为何被士人那般嫌恶,瞧不上?一则是辱了尊严,二则,不就是断子绝根,没有子嗣么?

言尚手撑着额头,想的自己头痛。他慢吞吞地打开一封来自岭南的信,是今早出门时收到的,他在户部忙了一天,到现在才有功夫打开信。

因为距离遥远,因为知道自己此生和父亲、兄长、弟弟妹妹的关系可能都只能依靠书信来维持,言尚对家中每次来的信件都十分看中。他常常和家中写信,寄东西,在银钱不缺后,更是经常地给家里寄钱,妄图希望这样能减轻自己不能赡养父亲的愧疚感。

每每收到家中信,他都珍贵地一读再读,缓解思乡之苦。

然而这一晚,只是看到信封,言尚就手臂发麻,觉得压力极大。他喘不上气,麻木了许久,才打开信件。

信中都是家中最近的一些情况,对他的一些挂念。有一件好事,是说他三弟跟一位千金定了亲,今年就要成婚了。知道言尚是朝廷命官,轻易不能离开长安,言尚回不去岭南,他们在信中安慰言尚,说待三弟中了州考,也许能带着妻子来长安,让他见一见自己的弟媳。

信中一派喜悦。

言尚也为三弟高兴。

只是父亲在最后催促他,问他为何还是迟迟不成亲。难道等他三弟都有了孩子,等言晓舟都嫁人了,他仍然成不了亲么?

比起前两年的言父在心中只是规劝,今年随着言三郎定亲,言父已经十分着急,颇为不耐。只因言尚还不成亲,让言父在乡邻家压力也极大。而言尚若是能成亲,言家一家人,兴许能趁着这个机会,和言尚见上一面。

言尚还差一年就到弱冠了,弱冠之龄尚无婚配,已经足以让素来好脾气、不怎么管儿子的言父着急。

言父问他是不是长安的女郎们太难讨好,又忧心忡忡需不需要找人帮他做媒,再催促他,不要太挑剔了,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成了言家的笑话。言父认为自家二郎温柔和气,生得俊俏人又会说话,怎可能长安没有女郎喜欢?

一定是言尚太挑剔了,才耽误了婚姻大事。

言父最后幻想了一下子孙满堂的未来,结束了这封信。

而言尚手撑着额头看信,到最后几乎看不下去。他心中愧疚至极,因自己何止是不能成亲,自己是也许、也许……也没有孩子啊。

他喜欢暮晚摇,可是他不能有他和暮晚摇的孩子。

心中泣血一般,言尚闭目,伏在案上,感觉失去了方向,又恨又无力。

他第一次对这段感情生了犹豫,生了害怕,生了踟蹰。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此年代,没有子嗣的后果,被人指摘一辈子的后果……太可怕了。他又不是暮晚摇那般公主之尊,没有人会说公主,只会来说他。整个宗祠都会看着他,一个“不孝”压下来,他将被世人看轻、被族人看轻。即便他能承受,他还要面对家人的失望,面对他们的叹息。

这个付出一生的代价,实在太大。

大得将他打醒,让他浑身发冷,让他茫然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做错了什么,他的摇摇是做错了什么,他们才要面对这样的难题?

言尚推开窗,想要透一透气,猝不及防,又在预料之中,他看到了对面府邸阁楼上的灯火。摇晃灯笼下,隐约有个女郎黑漆漆的影子坐在藤椅上。

女郎独坐高楼,使他思之如狂。

而今、而今……言尚只是定定看着那里,目不转睛。

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目中生了潮气。他如钉在这里一般,心酸无比,难堪无比。

只能用悲伤的眼睛,远远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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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许多天,言尚和暮晚摇都没有碰上面。

本在同一巷子,又住邻里,不想碰面比想碰面,要难上很多。但他二人就如同有默契一般,言尚要去府衙的时候,暮晚摇从不出门;暮晚摇傍晚回来的时候,言尚还在府衙办公务。

只是夜里阁楼上的灯笼,总是亮着。

四月上旬的一日,暮晚摇在宫中,陪自己的父皇说话。她府中厨娘酿了今春的“桃花酿”,她特意拿来宫中请皇帝品尝。而也许是入了春,天气暖和,皇帝的病情缓解,有了精神,他便也喜欢暮晚摇日日来宫中陪他说笑。

坐在窗下海棠旁,桃红色的裙裾漫铺地砖上,丹阳公主云鬓松挽,眼尾斜红,唇染丹朱。她的美丽,远远压过了那窗边海棠红的浓艳。

她手中托着小小一盏,正在笑盈盈地给皇帝介绍酒酿,便听到外面内宦通报:“陛下,太子殿下与户部尚书都事求见。”

皇帝便看到自己小女儿托着琉璃盏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纤浓绵密的睫毛颤了一下。

户部尚书都事,乃是言尚。

皇帝便看到暮晚摇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琉璃盏,仰起雪白面容,对他撒娇一般笑道:“那女儿便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