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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青崖书院离宣城三百里,在青崖山的半山腰。书院里只有一个先生,那就是山长辛九山。

辛九山二十三岁初到京城,不及科考,便靠着篇文采斐然的《登楼赋》声名鹊起。众人皆以为榜首于他不过探囊取物,但造化弄人,往后十余年他屡试屡败,直到三十五岁才考中进士,任职巴东县令。

此后十余年辗转各地为官,官阶或升或降,始终不过五品。他虽然官阶不高,但为人疏阔豪爽,于文字一道见解独到,是以每到一地交游颇广,甚得人心。

辛九山四十七岁时厌烦了与琐事冗文共处的日子,毅然辞官归隐至青崖山所在的平安县。他本没有开办书院的意思,不过是偶尔兴之所至,与当地学子讲学交流。后来慕名前来听他讲学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品味出了教书育人的乐趣,便在当地士绅富豪的资助下,开办了青崖书院。

未见面之前,裴舜钦对辛九山颇有几分不以为然,裴家世代读书,自家也办了家塾,离开京城前,他一直都是在家里的祠堂读书,而他当时的先生就和辛九山一样,是个辞官归田的老学究。

那个老头子天天“之乎者也”,三句里必有一句“子曰”,裴舜钦听得头晕脑胀,时不时闹腾一场,结果就是隔三差五地挨一顿戒尺。

等到他将二十两银子花得所剩无几,不情不愿地上山见到了辛九山,这才发现辛九山原来是个风度翩翩的潇洒君子。

辛九山虽已年过半百,但一眼看过去不过四十出头。他身形高大挺拔,神情不似一般读书人的斯文谦让,倒如武将般沉稳坚毅。不过到底是天天和经史书册打交道的人,从他的言谈举止间,也能窥出股野逸淡然。

辛九山看完裴舜钦带来的荐信,打量一眼面前愣头愣脑、吊儿郎当的少年郎,笑道:“我离京赶考时张四小姐不到十岁,我还记得我走的时候张四小姐哭嚷着拉着我的手,叮嘱我早点回中原陪她骑大马。一晃三十年,我以为我俩再无相见的机会,没料到机缘巧合,我能得见她的小公子。”

裴舜钦听得云山雾绕,感觉辛九山说了通废话,又好像话中有话。

辛九山玩味一笑,“人老了,惯会想起些陈年往事。裴二公子见笑了。”

“哪里,哪里。”裴舜钦客气回道。

辛九山道:“令堂既然有请,在下必不辜负故人所托。不过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你想进书院读书,还是得按规矩行事。”

辛九山一会儿说不会让他娘失望,一会儿说得按规矩来,裴舜钦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便囫囵答道:“那是自然。”

辛九山道:“书院就我一个先生,人力单薄,总有管教不到的地方。在我看来,耳提面命莫若于自我约束,所以书院的学生入院前,都得熟悉院中的规矩尺度,方可听讲。”

他说着将一本两指厚,分量颇重的书递给裴舜钦,裴舜钦接过,翻开看到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脑子顿时嗡的一声响。

辛九山轻描淡写地笑道:“你先用楷体将院规抄一遍,等记熟了,再通过个小考试,就可以入学了。”

读个书怎么读出了过五关斩六将的味道?

“还要考试?!”裴舜钦不可置信地反问。

“裴公子不必惊慌,考试不考经史子集,只考院规。我从院规中随便抽取数条询问,只要你能答上,即是过关。”

这么厚一本书,全记下来要到何年何月?

裴舜钦抖抖手里的书册,找茬儿似地问道:“那我要是背不下来呢?”

“背不下来……”辛九山为难一笑,捋着胡须悠悠道:“背不下来,那自然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谁稀的读你这破书?裴舜钦立刻有了转头就走的冲动。

辛九山道:“寻常学生,我限期半月通过考试,裴公子是故友之子,则可从容而为,不必计较时间,何时通过,何时入学。”

裴舜钦才不想呆在这儿耗时间。

裴舜先说过等他到了这儿,花费用度一应由辛九山承担,如此想来,张氏应该照应过这老头子。与其困在这山里读书,莫不如从他手里抠出点银子,自去逍遥快活。

裴舜钦心念一转,恭敬笑道:“如此破例,给人知道恐怕于先生声誉有损。先生收留晚辈,已是大恩,岂能再让先生冒这个险?”

“那裴公子的意思是……?”辛九山将话头又抛还给了他。

裴舜钦略一沉吟,拿定了主意。

“晚辈想着,还是依照规矩。晚辈十五日过不了先生这关,只能说晚辈资质驽钝,无缘领受先生教诲。”他一笑,与辛九山商量道:“晚辈浅薄,未有机会领略山河风光。先生觉得,我下山之后,去饱览名胜,体味各地风土人情,从自然中学得道理,是好还是不好?”

辛九山点头称赞道:“俗语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然中蕴含道理万千,公子初出茅庐,去体会一番也好。不过……”他皱起眉头,话锋一转,“不过老朽已经答应了令堂,随意放公子下山,恐怕有些不妥。”

话到此处,裴舜钦已经摸清了辛九山对他的态度:其实辛九山也不想收他这个学生,只是碍于往日情面,不得不将他留在山上看顾。

他爽快笑道:“这个先生不必忧虑。天下读书之人,无一不想进入青崖书院领受先生教诲。学生就算在外游历,每半年也会回一次学堂,看有无进步。”

两人四目相接,心下皆是一片透亮。

“如此甚好,甚好。”辛九山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他这个提议。

按照规矩,没正式入学的学生不能住进书院,只能住在书院外的我闻斋。我闻斋离书院百余步,能清晰听见书院里传出的琅琅读书声。

斋前种着几株大树,每日晨起皆是落叶满地。辛九山好干净,院中的粗使奴仆向来不近书房,他便让学生每天来帮忙扫一扫落叶。

好巧不巧,这段时间来求学的就裴舜钦一个人。他住在我闻斋,这桩差事儿自然就落到了他手上。他不大乐意,但念着在这儿呆上半月就走,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这日他拿着扫把在院子里有气无力地扫地,忽而看到一个身量瘦削,个子矮小的少年背着包袱向他这边走来。

裴舜钦寻思着这人是新来的学生,便撑起了扫把,开始饶有兴味地打量。

这少年头戴玉冠,穿着身银边滚线玄色缎衣,腰间束着条黑革白玉带,一望即知是个身娇肉贵的富家子弟。他长相清秀,肤色白皙,许是千里迢迢赶来,神情有几分疲惫。

裴舜钦在此独居几天,已是无聊透顶。好不容易有人来,他热情地向少年一挥手,打招呼道:“喂!你也是学生么?”

少年一愣,左右望了望,这才注意到站在院子里的裴舜钦。他走进我闻斋,打量一眼裴舜钦,冷淡地说了声是。

少年的眼神里有种敌意,裴舜钦干笑两声,赶紧想自己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他,如今叫人来上门寻仇了。

想来想去,他始终想不起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个子,便笑着打探道:“我也是来这儿入学的学生。在下姓裴,名舜钦,宣州人氏,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他说话时少年一直在冷冷看着他,待他说完,少年要笑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道:“在下衢州人氏,姓乔,单名一个景。”

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