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八年前悟空杀了那六个强盗,他再未见过如此惨烈景象。前番在白虎岭上,连伤三命,却也不似这般令人作呕。
玄奘暗暗数着,六个,三个,这次又是两个。只他见到,就是十一条人命。
前路茫茫,还会更多么?
他忽然被一种哀伤紧紧包围了,这种感觉是怒到了极点之后的失望。
末了,他命八戒将人埋了,又叫悟空取香烛来,他要与这两具亡魂超度念经。
悟空本来杀得痛快,见玄奘这个样子,又是埋尸又是念经,就知道玄奘那善心又开始不分好坏地发作。
他努努嘴道:“这野地里哪有什么香烛。”
玄奘更是憋气,道:“没有香烛,我就与他搓土祷告。”
说罢,径来到土堆前,念念有词。
悟空虽被赶到一边去,却也侧耳听着玄奘的话语,无非是一些前尘来由之类的话。
忽然,他怔住。
只听得玄奘愤愤地道:“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人。”
悟空知道玄奘在说气话,可气话能随便乱说吗?
他便也心火骤起:“师父好没情义。为你取经,老孙费了多少辛苦?如今打死两个毛贼,你却要叫他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又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
他抬起铁棒,就往那坟堆上用力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那棍子打得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随你到哪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
玄奘怒意未消,悟空说两句好话便也罢了,谁知净说些什么——
“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哪里去告!”
玄奘只觉心惊胆战,他虽恼极,却也是一颗好心,只为悟空听了他的话,能拾起善念,做个良善之人,不想这猢狲却说出如此恶言?
孽债,魔障!
如果人人都这样“替天行道”,如此肆意杀人,那这些所谓的“英雄”,与那些歹人,又有何分别?如果这些“替天行道”的人也成了歹人,又有谁能制裁他们?
之所以有律法,之所以有官府,之所以要断案要衡量,就是因为,不能将百姓的命交到可以肆意杀人的恶魔手中!
悟空平素里也不是个恶人,常存体恤之心,只是方才闻得玄奘一席绝情生分的话语,气上加气,火上浇油,他便有意说出这番话来,要狠狠气上玄奘一气。
他要让玄奘知道,气恼归气恼,责骂归责骂,可话,却不是什么都可以说。
玄奘怀嗔上马,独自离去。
八戒与沙僧心里却有些酸酸的——实在不是他们兄弟不睦,只是这大师兄三番五次打杀人命,玄奘却一再从轻处置,同样是徒弟,他们免不得有些嫉妒。上次打死那白骨夫人,玄奘还念念咒,赶赶人,此番,玄奘却只是闷着气。
沙僧酸归酸,他实在是大师兄的忠实粉丝,身为师弟粉,他深知二人的矛盾根源所在,只盼着玄奘与悟空早日和睦如初。
***
“长老,你这徒弟,好生吓人哩!”
玄奘搀住那几乎被悟空吓死的老者,心中更是不悦,面上却只是赔笑:“老施主莫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
进门时,经过悟空身边,玄奘深深瞪了他一眼。
累。
心累。
这一路来,因这三个徒弟相貌异于常人,不知惊吓到多少人家。每次都要他耐心安抚:“他三个虽然相貌丑陋,却十分心善,不是妖怪。”
尤其是那孙悟空,乖乖候着也就罢了!偏生每次都要冲出来再吓吓人家,真个是顽皮鬼托生,叫他头痛!
这次肯让他们留宿的老者姓杨,家中只有老夫妻与儿媳、小孙子四人。斋后,与老夫妇闲聊,才知道他们还有个儿子,只是不务正业,以打家劫舍为生,这令二老甚是苦恼。三藏只是心惊,他不知今日掩埋的二人中,是否有这对老夫妇的不肖子。倘若真是被悟空打杀,他们又有何脸面接受这老夫妇的善待与好意?
不如一头撞死。
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雪恨。
岂料悟空见状,不知趣地挑衅道:“这等不肖子,要他何用?老官儿,我替你打杀了吧。”
老者叹息道:“我倒也想把他送去官府,奈何膝下单薄,唯有这一子,还等着他为我们送终。”
玄奘闻言,更觉悲戚。
他出世便被生母投入江中,幼时总是形单影只,因此格外珍惜父母亲情。那日暮春,他在树下与众人辩经,一个酒肉和尚辩不过他,就骂他是没父母的畜生,他跑去找法明师父,才见了血书,通晓了自己的身世。报仇后,原以为可以与父母享受人间温情,不想没几天,生母自尽,他又成了孤儿。他生父陈光蕊一早被推入水底淹死,不知他母亲怀孕一事,十几年来更是不知自己还有个儿子。父亲虽是个好人,却实在没什么亲情可言,比不得生母满堂娇日日锥心思念。故母亲亡后,他又是孤零零一个。
八戒与沙僧见师父不说话,只好劝着悟空道:“师兄,这是闲事,你我既不是官府,老杨又说想留着儿子送终,你管他呢?”
是夜,师徒四人于后园草屋安歇。悟空没有再睡在玄奘身边,他与玄奘一人一边,教八戒沙僧在中间。
玄奘只觉得空落落的,又憋着一肚子气。心中难过,不觉坠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