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送作他人嫁衣?”木舒也是清浅一笑,毫不犹豫地反驳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戏局不是为了打败彼此,而是为了当一个好皇帝?为百姓带来福祉,我没有说错吧?公子?”
——若是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能治理好,又谈何而来的一统天下呢?
李倓瞳孔微深,他沉默半晌,复又笑道:“不错,你有这份觉悟,我的确不该小觑于你。”
木舒垂首,含笑不语,她摆弄着棋子,开始了自己的布局。
李倓方才所言的确都是实话,如今李倓国内民不聊生,兵疲意阻,正是最好的进攻时机。木舒倘若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自己国家里的内忧,那么在两国交战之时就能占据绝对的上风。是以木舒出手快如雷霆,让原以为她是保守派的李倓略感吃惊。
“宦官当道,却无兵权,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你能想到游说忠臣,集中王权兵力,的确是一步好棋。”李倓看着木舒的行动,微微颔首,但是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开始下绊子了,“那么请接招吧,你年纪尚且稚嫩,哪怕有忠臣辅佐于你,但是朝政却依旧把持在宦官的手里,朝廷上大半都归属于文官,他们背生反骨,并不忠于你,哪怕你解决了宦官当政的困局,朝堂依旧浑浊不清。”
“宦官当政无非是文官与帝皇的较量,乃是皇权不集中的体现,说白了因为上一任皇帝逝去,这些老臣功高震主,野心勃勃,才有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贪婪之心。”木舒拨弄着朝堂两侧的棋子,语气平和地道,“是宦官当道吗?不止,这也是文官自恃资历,倚老卖老在向皇帝叫板罢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全盘清洗,我便依旧会受困其中,甚至连膳食都可能会被人动过手脚,如何能安心?”
“全盘清洗,谈何容易?如今你国内的确大开科举,但是其中多是官宦世家的弟子,想要提拔一二或是穿插自己的人手,都可能处处受阻,下达的命令也会被阴奉阳违。”李倓饶有兴趣地看着木舒收拢自己的势力,毫不留情地丢下一个又一个地天坑,“哪怕有一二良才美质,也会被文官拉拢了去,以联姻亦或是举荐的方式收归门下,整个朝堂无人可用,你又当如何?”
面对李倓如此刁难,木舒的反击简单而又粗暴——逼反,围剿,鸿门宴,清君侧。
“您方才说了这么多,其实忽略了两个很重要的问题。”木舒看着被清空了一般的朝堂,慢吞吞地开始整理自己的棋子,“第一,您说过我的国家兵马粮草齐备,军力极盛,这就代表着最重要的兵力并未被架空,而是掌握在这位老臣的手里。”
木舒指了指代表“天下兵马大将军”的棋子,轻笑道:“您给了我一步好棋,便是这位将军,他是老臣,也是忠臣,所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掌握了兵力就代表掌控了天下,而皇帝就是如此,有权,任性,没权,认命,要么忍要么滚,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李倓看着被清空的朝堂,许久不语,半晌,他忽而一笑,又道:“只可惜百废待兴,你如今要面对的是这位功高震主的老将军,他年纪一大,一旦他驾鹤西去,他背后的家族势力并不一定会同他一般忠心。而有了这份清君侧的功劳,你又要再次处处掣肘了。再则如今你朝堂势力空虚,哪怕是提拔新人,想要在短期时间内恢复以往的强盛,是不可能的。”
皇权话语权的一统,代价是一定程度上的国力衰竭——毕竟泱泱大国,并不是只有朝堂上的这几位文官武将,没资格进入大殿的七品芝麻官一抓一大把,地方官员更是多如牛毛,想要完全把控大局,短时间内根本做不到。
“那么轮到我了,小姑娘。”李倓抬手轻轻叩了叩沙盘,木舒注视着他国土境内的满目疮痍,思忖着如何给予阻碍与反击。
然而木舒能够雷厉风行地快刀斩乱麻,以雷霆军势换来中央集权一统,李倓自然也能剑走偏锋,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李倓筹集兵马,连下两城,所过之处抢掠烧杀,以战养战,以最快地速度挽回了颓势。
木舒看着自己的国土被割据掉一角,战火纷飞,硝烟难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公子倒是凶狠,也不怕兵疲马劳,颓势又显。”李倓此举也是铤而走险了,且不说他国内有起义的苗头,就说开战倘若兵败,结局定然更为惨烈。
“怕?有什么好怕的?”李倓看着被攻下的两座城池,目光悠远,似乎看见了吐蕃的漫天黄沙,百里平原。
“小姑娘,你要记得,人倘若饿疯了,就什么都不会害怕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王者之道
诚如木舒所言,行军布阵她也略通一二, 但也当真只是一二而已。
她也不过是为了让故事剧情更加丰富的时候, 研读过顾惜朝的《七略》, 看过几本兵法书籍,但是也仅限于此了。就算她擅长算计人心, 擅长布局,但是李倓的行军布阵明显和她的纸上谈兵不在一个等级上的,与其相斗, 不过是以卵击石。
面对李倓的攻势, 木舒提出了无数的阻挠与困局, 但都被李倓一一化解而去。而木舒虽然也招架住了李倓提出的困局,但是在大的趋向上依旧逐渐失去了优势, 李倓的治国之道与行军布阵之法委实太过娴熟, 几近臻美, 可谓滴水不漏。
战斗如火如荼, 李倓几乎已经攻下了木舒大半的领土,虽然木舒偶尔也能夺回一二失地, 但是在李倓的周旋以及拖延时间之下, 木舒到手的土地基本也已经被李倓压榨干净了, 不仅兵马粮草半点不剩, 甚至还需要木舒分拨出兵力来守城, 可谓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李倓的攻势并不凶猛,但是每一步都如山峦压顶, 厚重又让人无法反抗,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彼此蚕食交战,眼看着沙盘内的领土有三分之二都尽归李倓麾下了,便听李倓询问道:“可要认输?”
木舒看了看沙盘内的战局,忽而抬首询问了几个问题:“敢问公子,您以战养战,莫不是所过之处不管老弱妇孺还是青年壮士都一律屠杀殆尽?那您哪怕收纳了这些领土,又如何可得民心?倘若山河破碎,一如您国土那般满目疮痍,这个棋局还有什么意义?”
李倓听罢,却是微微摇头,道:“虽是以战养战,但除最初两个城池,我只取粮草,不夺兵力以外,其他的城池兵力尽数收归麾下。最初所为是迫不得已,倘若不然我亦不愿大造杀孽,毕竟得民心者得天下,而百姓如水,即可载舟又能覆舟,这个道理我自然懂的。”
木舒凝视着沙盘上遍布的红色小旗子,那是象征硝烟与战火的标致,到底要如何作为,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进而反败为胜呢?
“如今已到了如此局面,是我落在下风,便厚颜向公子求个彩头。”木舒抿唇轻笑,自有一番清风明月般的温柔,“倘若我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提出让公子无法破解的困局,那公子便允我见兄长一面可好?”
两人交手至今,李倓也将木舒的秉性摸索得七七八八了,虽然对方手段尚且稚嫩,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李倓自从和李复分道扬镳之后,便许久不曾这般痛快地和人交手了。正如他所言,他如今不仅没有小觑木舒,甚至对她很是欣赏,无怪乎扶苏愿意收她为弟子,实在是有过人之处,才会令人刮目相看——聪慧玲珑,温和舒雅,有那么一瞬的刹那,李倓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逝去的胞姐。
面对木舒提出的条件,李倓感到有些诧异,但还是点头应允道:“不说反败为胜,你若是能阻止我的攻势,便算你胜了彩头。”
木舒抿了抿唇,道:“那便谢过公子了。”
“我的方法很简单,既然您手中的兵力有我国的将士,不管他们是自愿还是被迫充军,总也有军心不齐的时候。”木舒指着两方交战的军队,叹息道,“倘若城墙之上有白发苍苍的母亲哭喊自己的儿子,有年幼可爱的女童唤着自己的父亲,有操劳一生的女子祈求自己夫君的归来。那么敢问,您的大军是否还下得了手,还能忍心用硝烟与战火摧毁这方城墙呢?”
“哀兵之策?”李倓的目光骤然锋锐,冷笑道,“你又怎么能肯定你抓的老弱妇孺便是我军中将士的亲眷?”
“我不必肯定。”木舒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我如此作为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我不必去验证这些老弱妇孺的身份,只需让他们亦真亦假地喊上一通,不管您军中是否有他们的亲人。只因悲哀是会传染的,您的将士不知道城墙上的百姓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亲眷,但是他们会感同身受,因为国破家亡。此时您面对两个难题,一是退兵,二是继续攻打。”
“一旦您退兵,我就会派人前往您的国土,掀起平民的起义之潮,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天下大旱,民不聊生,您却还在掀起硝烟与战火,而对国土之内的满目疮痍视若不见。诚然,您是为了吞噬我的国力弥补己身的不足,但是您的政策不代表百姓能够理解,只要稍微煽动一番,未必不能达到我想要的结果。”木舒挪动着沙盘上的棋子,将红色的战旗插在李倓的国土之内。
“您退兵,就是给了我反击的时间,您不退兵,继续攻打,要面对的就是您军队中悲愤的将士,以及我国土之内畏惧‘暴君’的百姓。我会四处宣扬您残暴的举动,包括最初两座城池烧杀抢掠的举策,以及面对将士亲眷却还是毫不犹豫‘大义灭亲’的果决。”木舒伸出一根手指,挨个推到了城墙上的棋子,缓声道,“悲愤的哀兵,因恐惧而拼死反抗的百姓,公子,倘若贪心不足蛇吞象,会崩盘的。”
“大势已去,我不能阻止您的步伐,但是我却能让您就算得到了我的领土,也会与断墙残垣无异。”
室内一时间落针可闻,逼仄的空气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久到残茶已冷,李倓才嗓音微哑地道:“很好,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木舒抬头看他,目光清冽如一泓凝滞的泉水,澄澈到可以映出屋外摇曳的树影:“那么您的选择呢?”
李倓微微一笑,带着金色面具的他掩盖不住秀逸的眉眼,此时一笑竟有种温润如玉的错觉:“我会退兵。”
李倓站起身,俯瞰着木舒,眼眸幽深,却宛如磐石般山海难移:“我即便是要得到这天下,也绝不是踩在平民百姓的血肉白骨之上攀登帝位的。我退兵,你要呼吁民众起义,那便来吧。我会让你知晓,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魑魅魍魉亦不过虚妄。”
“而你的哀兵之策可一而不可再,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以为让百姓在城墙上哭诉,他们就会原谅你吗?”
“的确如此。”木舒勾唇清浅一笑,她抬头凝视着李倓,语气平和地道,“所以,您赢了,我会将剩余的城池奉上。”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战意激昂的李倓微微一怔,他看着木舒动作轻柔地推翻了象征“皇帝”的棋子,对这个性格捉摸不透的姑娘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了:“为什么放弃反抗?你以哀兵之策夺得了喘息的时间,或许最后当真能反败为胜呢?”
“因为没有必要了。”木舒转动着代表皇帝的棋子,也站起了身,道,“我说了,这个棋局,不过是当个好皇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