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巨汉脱去了蓝布便服外衣,露出粗布做的中国式背心,手腕上有皮革的护腕。他几乎没有脂肪,发达的肌肉上绷着粗绳索一样的血管。他两臂伸展,向后活动了几下,随手从地上捡起块鹅卵石,放在两手手心里,搓了几下,很多粉末从手中落了下来,遇到山风,被吹得斜斜的几乎是水平的飘起来。

“师父可不能……”关大林担心起来,同时他也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佩服起这土匪一样的家伙了。“不过,师父说过,这是横练的功夫,和他的内家拳不同。他的拳法讲的是‘四两拨千斤’,后发制人。”他又有些放心了。“这些蛮力根本打不倒师父。”他回忆起师父刚来时的情景,就开始蔑视起对方了。

“师父来了!”关大林心里几乎是欢呼般叫道。他的心坚定起来,刚才对那怪汉的些许佩服之情,随着师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消失得一干二净。

师父脸上的表情很沉着,既没有蔑视对方的挑衅神情,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不仅关大林,村子里所有的人最佩服的就是这个老头平时那非同寻常的冷静。他走上前,看看眼前的这个大汉,表情毫无改变。

“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失敬失敬。”他拱拱手,说。

黑大汉笑了:“别来这文绉绉的一套。我是有话直说,今天我来会会你的武当绝艺。”他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轻视。老人也笑了笑,但没有说话。

“‘武当有绝学,失传百余年。莫问道士要,流传在民间。’这话可对?我今天就是来向你讨教的,如果你输了,就将这门武艺传给我,如果我输了,我就把这命交给你。”大汉说。

老人又笑了:“我哪有什么武当绝学,你是被江湖人骗了。我不过是一介草民,不,就是个庄稼人,哪知道什么武当?不过,我也告诉你,家传有些功夫,恐怕你看不上眼,我看今天这事就算了,你这把香还是点在真佛前吧。”

“哼!当着真人就别说假话。不知根底,我也不来了。闲话少说,你就出招吧。”黑大汉摆了个姿势,只见他做了个“金鸡独立”的身姿,但手却模仿鹰爪的样子,双臂向两边平伸。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老人可以说是行家中的行家,而在关大林眼里,这种鹰爪拳的功夫他也是知道的,并且也知道师父曾经战胜过不少这样的对手。“就这两下子也敢到师父这儿来?”他更看不起这个金刚一样的汉子了。“也是个草扎的将军,吓唬鸟去吧。”他想。但师父却看出这普普通通的招式中隐藏的杀气,心里打了个激灵。“是个硬手。得小心了。”他想。但没有作出迎战的样子,只是说:“我看老兄也不要费事了,我真没那两下子。”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去。

“往哪儿走!”大汉喝了一声,一个箭步就跳到了老人的眼前。说时迟,那时快,大汉的一招“苍鹰搏兔”,凶险无比,向着老人的咽喉抓来。关大林心里一声惊呼:“师父……”他差点儿喊了出来。

老人沉腰,马步,右臂一拨,对方铁棍一样的手臂就被拨了出去。

“好个‘拨云见日’!”大汉赞了一声。老人不由得心里一震,忙说:“兄台怎么认识这一招?”

大汉冷冷地一笑,说:“刚才我说你有武当绝艺,你以为我是随口胡说,我就说出你的招式,让你也知道我的道行。来,接我这招‘雄鹰斗鹤’。”左臂又横扫过来。老人还是用那招‘拨云见日’,化解了对方的进攻。

“以不变应万变,心诀悟得好呀!”黑大汉笑着说。老人更吃惊了,他想让对方住手,好问问这个神秘人物的真实来历。但对方不容他再说话,一招接一招,从四面八方攻击过来。老人只好沉着应战,一边闪展腾挪,用身法躲避进攻,一边拨挡顶拿,用手法拆解对方凌厉无比的招数。

两人越打越快,快得像影子一样,脚下那本来被人踩得很实的地,扬起了黄色的灰尘,越来越多,直到齐腰高。于是,两个影子变得模糊了,在烟尘中搅成一团,似乎不久也要化为烟尘。

那老人看样子拿出了十分本领,也透露出他那超凡的资质和后天丰厚的功底。他的灵活和迅捷别说在他那个年龄,就是个会功夫的年轻人也做不到。人们从开始时的震惊中醒了过来,喝起了彩。关大林作为师父得意的弟子,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搏击中看出些门道来了。他这时才真正明白对方不是等闲之辈,不光用蛮力,而且很有技巧。不光如此,那手脚进攻的轨迹清晰而规范,仅从这点便知他的功底还是很深厚的。但尽管如此,大汉还是逐渐落了下风,师父的后发制人渐渐显出了威力。关大林敢打赌,再过一会儿,师父将制服对方。

果然,黑大汉的攻势越来越弱,后来连守也守不住了。虽然他巧妙地逃过几次决定性的攻击,但就是外行也看出他左右支绌、力不从心,在老人的拳掌和腿脚下,只有后退。

老人有些放心了:“这家伙功夫不过如此,但他怎么知道招式和心诀呢?擒了他,问个明白。”

不像西方人,自信是他们人生观中的主要部分之一,不管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对任何人,他们都是那么信心百倍。这种乐观主义精神当然和他们的社会顺利发展的状况及对前途抱有希望的心理状态是有关的,但我们东方人却总是谨慎的,自信就像封神榜中的法宝一样,只有在困境中才会被记起,否则就要倒霉的。老人就犯了这个大忌,正当他想用“锦底穿梭”这一不伤敌人性命,但又会让其失去战斗力的招式时,黑大汉忽然变了招式。刚才他用的拳法是几种武功的汇集,老人轻蔑地将这称为“杂烩”,其中有鹰爪拳、形意拳、少林五祖拳、大洪拳,黑大汉将这些武功中最凶狠的招式融聚在一起,招招要置老人于死地。但这是无效的,老人很快就粉碎了这种乱七八糟的进攻。那种“乱拳打死老师父”的说法,只能说明老师父的功夫还不到火候。

不过,这次黑大汉的招式却让老人和他的徒弟都大惊失色。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天气突然变了,虽然关大林是山里人,知道这里的气候变化万端,而且往往是一瞬间就会变为完全相反的两种天气,但事后关大林却认为这是上天的告示。天人感应,关大林虽然不知道这儒家神秘的教导,但却认定老天在决定着人事。人岂能抗天,从那以后关大林就深信这一点了。

黑色的云突然就塞满了天空,拥挤得那么厉害,如果太阳不走,会被窒息死的。被同伴挤压得往地面翻卷的乌云像只张开的巨手一样捂住村头高大的柏树,柏树被压得动也不能动,那挺立的枝梢像要炸裂一样乍立起来。这时山风来救命了,它是轻轻刮起的,带着凉意,柏树开始活动了,像精神病人刚从紧身衣中脱离出来一样。接着一道能撕开乌云的闪电斜斜地从天顶劈了下来。黑大汉和老人被这闪电惊扰,一时都停住了手,他们似乎在等着那一声能炸开乌云的响雷。果然是山崩地裂,整个村子都在战栗着。人群中几声惊呼,有人用像要哭出来的声音说:“老天要杀人啦!”傻子哈哈大笑起来,脸歪扭着,含糊不清地叫着:“杀人啦!杀人啦!”关大林觉得脊梁骨上有一股寒气在穿过,心也像被冻僵了一样,他想说“不要打了,我是民兵队长”,但却喊不出来,他浑身已经没有了力气,觉得连走路都不行了。

那黑大汉的脸上凸现出棱角,黄色的小眼珠失去了嘲讽的笑意,杀气在升腾着,周围的树和草似乎都感知了这毕露的杀机,关大林觉得它们的颜色都变了。这时,老人反而静下心来,只是问了句:“你是谁的徒弟?”

“少啰唆!”黑大汉一招“风云突变”,拳脚齐上。这时正是第二声雷响,栗子般大小的雨滴落了下来,把干燥的粉末土地面砸出了一个个拳头大的凹陷。但大汉这一招实在凶险,老人虽然是这种拳法的行家,也曾见到过无数对手,可谓久经沙场,但对对方这样的出招还是第一次见到。“完全没有退路,这是跟谁学的?”老人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脸,那是张总带着笑容的脸,但眼睛却从来不笑。“只有他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他急忙用了一招“风清日朗”化解了对方威猛无比的攻势,口里又问道:“你是跟谁学的?”

“让你少啰唆,你还不听。”大汉明显是发怒了。他连着使出了“秋风扫叶”、“风狂雨骤”、“落雪似剑”的狠招,只要老人中他一招,非死即伤,今天的比武也就定了胜负。但老人确实拳法老道,经验丰富,他不仅一一化解了对方的拳法,而且开始了攻势。大汉不久就觉得有些费力了,老人似乎知道他要从哪里出拳,总是先他一步,封住拳掌的去路。大汉被逼得手忙脚乱,老人听他的呼吸,看他的面容,用整个身体感觉他的力道,已经判断出他不仅落了下风,而且那势大力猛、迅速无比的拳头也迟缓下来。于是,老人用起了腿,以他这样宗师一样的人物,打自家的拳实在是用不着腿的,但他很谨慎,悔恨着刚才的大意,不敢再小看对手了。

大局已定,关大林放下心来,他是老人最好的学生,深知老人的功力和智慧。“再有两招……不,或许更少,取胜就没问题了。”他想。

雨真是和这里的人心相连,落了几滴吓人的雨点后,就不再下了。空气中能嗅到潮湿,但云似乎在变薄,有些黑云已经变成丝丝缕缕、飘动的线,只要一会儿工夫,这爱变脸的天也许就会放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