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1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643 字 20天前

小伙计三良子侧着身子小心地提着一个三层六角黄杨木大提盒,轻巧地叩了门,把提盒里的汤菜尽量周整地摆放在一张红榉木勾子脚的四仙桌上。房中若有若无的有股香气,面街的那扇窗子半敞着,一个衣饰华美的女客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不知在瞧什么风景。

三良子眼晴不敢乱瞟,低了头禀告今天的菜肴:“昨儿客人说吃不惯我们店里头的菜式,按您的吩咐今儿午时的饭菜是叫的陶然居的席面,有龙井虾仁、脆炸响铃、兰花鳝丝、荷叶蒸鸭、烩三鲜并一道白灼时蔬、生蟹黄滚粥,小的就在外头候着,您还有什么尽管吩咐!”

接了赏钱后,三良子站在门外头无事就瞎琢磨,这位住了逢莱客最贵客房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算下来这姑娘住了有三天了,却不怎么爱出门。要知道这叫临沧海的独门独院是蓬莱阁里最贵的上房,一天就要十二两雪花银。那天跟着这姑娘的丫头见面一甩手就是半月的房钱。这还不说,每天都要叫外头各大酒楼的席面,说是蓬莱阁的饭菜盐重油厚不合口味。

过了不到两刻钟,屋里的人打开房门,叫进去收拾。三良子一瞧,果然,那几道菜式不过略略动过几筷子。三良子帮着心疼,你说你吃不完,就别叫这么多啊,这不糟蹋东西吗?

退出房门时三良子忍不住又睃了一眼,就见那个模样极标致的女客又换了一身茜红织锦缎的束腰长祆,旁边那穿浅碧色比甲的丫头正在奉茶。 “好小姐,你且喝口茶吧,这是从彰德家里头带出来的信阳毛尖,你且莫心急,红罗已经去打听了,今天定会有信儿的!”

三良子暗暗咋舌,心道这带了两个丫头就敢出门的气派女客却原来是从彰德来的,看样子好似在找什么人,莫不是跟家里头闹意气跑出来散心的?要知道这京城虽说是天子脚下却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这小娘子胆子也真是大。

房内的大丫头红锦心里也很无奈。

想他们彰德崔家是何等的世家大族,出过十来位宰相阁老的豪门,进士更是无数,曾被世人传唱公主为妇、女为后一等一的簪缨世家。现今崔氏一族的族长正是自己府里的当家老爷,经皇帝三请四催后才勉强答应任了河南参政。

去年府里方夫人四十生辰之时,相近的各州各府都来了人。府里头的寿礼几个库房都存不下,各式奇珍异宝数上三个昼夜都数不完。外头搭的锦棚里的流水席从早到晚就没断过人,彰德城内象是过年一样热闹非凡。听说连当今皇帝都派人亲自送来贺礼,这份体面怕是满朝独一份。

自家服伺的这位小姐闺名莲房,是方夫人所出第三女,前面还有一姐一兄。长姐崔玉华就是当今太子妃,次兄崔翰中了进士后没有出仕,正跟在老爷身边学习处理族中的庶务。这几年三小姐最发牛心左性了,好好的日子不过凡事偏偏喜欢认死理。几年前自认识了那个人之后更象疯魔了一般,行事越发怪诞喜怒无常。

那人叫刘泰安,是大公子崔翰的同窗好友,听说是京都重臣之子,相貌生得极好就如再世潘安卫阶一般无二,三小姐一见心里头就丢不下了。但凡那□□公子来府中,三小姐都要找借口上前院与他厮见,或是弄琴、或是品茗、或是弈棋。

正在她们这些丫头以为小姐得遇良人之时,府中老夫人病逝了,三小姐守了三年的重孝。一出孝期就听说刘公子中了探花又定了亲事,女方还是寿宁侯府郑家的姑娘。三小姐哭得几天都吃不下饭,直至惊动了方夫人,把三小姐好生训斥了一番才作罢。

前几日不知是哪里来的婆子冷不丁给三小姐递了个纸条子,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看了后就不管不顾地非要到京城来一趟。幸得自己百般遮掩,禀明说是要到城外的尼庵为太夫人祈福这才护了三小姐出了门,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什么闪失,这趟回去之后还不知怎么跟方夫人交待呢?

正在烦恼间,一个眉梢弯翘穿了身紫色比甲的丫头推门而进,正是奉命去探听消息的红罗。崔莲房眼晴一亮,急声问道:“怎么样?找着人没有?”

红罗嘻嘻一笑道:“不但找着了,刘公子说下午得空就过来!”看着三小姐兴奋得满脸通红,不由表功道:“我跟刘公子说了,我家小姐梦到刘公子不舒坦,不远百里非要亲瞧一眼刘公子安好才能放心回彰德,那刘公子的神情又是难过又是感动呢!”

崔莲房又是高兴又有些羞赧,赏了红罗一副嵌了碧玺石的绞丝银镯并一只玛瑙戒指。红罗笑着接了,吊起一边嘴角得意地向红锦一笑,正要炫耀一番,却听崔莲房在屋里迭声唤两个丫头帮自己挑选见客的衣服。

果然,酉时过得一刻,刘泰安就翩翩然至了院外。他向来举止谦和面若美玉,头上戴了四方平定巾,身上着一件织了万字不回头暗纹的月白色长衫,腰上垂了一块颜色极通透的岁寒三友羊脂玉挂件。因为天还冷,还系了一袭对襟直领镶了狐毛的大披风。

刘泰安将披风解下递给一旁殷勤的侍女,推开了里间的房门。

迎面一股暖香扑面而来,一个正当妙龄的华服女子俏生生地立在灯下。那女郎上穿一件绛红立领掐腰香云缎小袄,下着一条镶了锦绣边百花不落第的月华裙,随了那女郎身形一动,那裙子象水一样波光粼粼。

刘泰安不敢再细看,躬身一揖到地后说道:“感念妹妹盛情,可刘某已有家室,不敢再耽误妹妹青春,请妹妹将我忘了吧!”说罢转身欲走,却听女郎幽幽叹道:“我千辛万苦寻了机会来瞧你一眼,只是因梦里头见到你不知遇到了什么难事困顿不堪,你竟狠心与我说说话都不肯了吗?”

那语气如此悲苦,刘泰安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开了。

回过头去,就见那女郎俏然坐在灯下,一双如玉酥手端了一杯酒徐徐递将过来。心神就仿佛被根绳索牵扯了过去,又见那桌子上摆了炙鹿肉脯、蜜汁雀舌、一品鱼羹好几样自己喜欢的菜式,那酒色略作淡黄香气绵密,正是自己平日里极爱用的桂酒。

刘泰安终于动容,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崔莲房绽颜一笑,眼中泪珠欲坠非坠,清丽容颜更胜平日三分。她紧紧挨了边上坐下,见心上人一口一杯,也不多劝,只帮着布菜倒酒。不过三巡就见那人双眼迷离,无双的俊颜在酒气熏蒸之下更显夺目,却已是有些醉了。

崔莲房心底甜蜜,正准备叫丫头进来收拾一番,好奉上醒酒的茶水,却被刘泰安一把紧抓了左臂,那张泛红的玉脸伸将过来喝斥道:“连你也要走吗?你不是说过心里头只有我吗?”

刘泰安一贯斯文有礼,几时有象这样痞赖的时候?崔莲房知道现下应当将他推开,高声唤丫头们进来,可是那喷在鬓角边上的灼灼热气,那双紧抓了自己的有力大手,让她忽地双目不敢直视,身子也有些发软。

刘泰安睁眼定定地望了一会儿,忽地伸臂将崔莲房抱坐在了怀里,耳鬓厮磨喃喃央求道:“安姐儿,不要离开我好不好?那人有什么好,你过去了也只能当个妾室。你把腹中孩儿打了,我们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舍了颜面去求父亲,外放几任县令州府,到没人认得的地方从头来过好不好?”

崔莲房一时听得呆住了,浑身僵直,她都听到了什么,那郑氏不但偷了人还怀了别人的孽种!她心中又悲又苦又怜又痛,手指尖都在打哆嗦,难怪此次相见泰安哥哥清减了许多,那郑氏怎配如此深情相待?正要细细追问,那男人已经密密实实地一头亲了下来。

追到京城来见面凭的是一时的孤勇,与心中情郎独自相见也是想趁机一述衷肠,崔莲房面红耳赤想要推开眼前的男人。可是那散发了酒气的热吻,那紧住自己的手臂,那人在耳边不时的喃喃细语,如丝如网般将她紧紧缠住。

刘泰安混混沉沉,眼前一会明一会暗,扑鼻幽香密密罩了他的神识。鬼神附体般伸手解开了那绛红小袄,玉白中衣,再里头是一件葱油黄底绣了大红牡丹的肚兜罩着的凝香软玉。

刘泰安只觉脑子一紧,张嘴俯下身去……

崔莲房身子一软倒在屋内那张可说是布置简陋的床榻上时,心内着实有些委屈。她想推开又舍不得,抱紧那人的青色头颅泪如雨下,“泰安哥哥,我是莲房,我是崔莲房!”

男人摇了摇头,目光渐露几分清明,“莲房,莲房……”正要起身,一双如蛇软臂伸将过来将他紧紧攀住,一时间屋内婉转相就娇喘连连。

门外的红锦与红罗面面相觑,不知这临别酒怎么喝着喝着就喝到了床上?红罗越听越面红耳赤心里却满是欢喜,刘公子那般风流俊俏的人物谁不喜欢?红锦却是面色煞白,她年纪长些自然知道轻重,小姐弄出这场要命的事,若是让方夫人知道的话要的就是自己的命!

6.第六章 把柄

蓬莱阁旁边是一家生意极好的绸缎庄,名为撷芳楼。

寿宁侯世子夫人李氏地倚在栏杆上看着竹帘外头的行人,一大早就被弟妹高氏拖来陪她挑选布料。说是扬州那边传来一种裙子的新样式,用各色绸缎裁成寸宽的布条,饰以珍珠水晶之类的宝石,最后将布条缝在腰带上,因颜色斑斓故名凤尾裙。

看着两眼发光的弟妹,李氏作为长嫂想不答应都不成。心想反正是自家的铺子,且由她高兴一回吧!再过得几日,压下的事情一旦爆发出来,府里怕是一片愁云惨雾。于是高氏兴高彩烈地尝试将各种布料比划在自己身上,把铺子里的伙计使唤得团团转,她则百无聊赖地望着外头的街景。

结果这一望却望出了些许兴味。

撷芳楼的名号是侯府二公子郑瑞亲手所书,取自前朝诗句:楚水多兰若,何人事撷芳。因其地势稍高,李氏站在这边正正好看到那边蓬莱阁里一对男女在树下难分难舍。那女子为那男子系好大披风的金丝云锦盘纽后犹不舍,抓了男子的衣袖嘤嘤而泣。那男子左顾右盼生怕别人看见似的,却又没有下狠心扯开衣袖。

李氏的记性一向很好,犹记得那副俏脸前几日回城时在城门口瞧见过,好像是彰德崔家的人。那男子嘛,却不正是自家的好姑爷嘛!李氏唤来大丫鬓碧心轻声吩咐了几句后慢慢抿紧了嘴。

高氏伸过头来问道:“大嫂在看什么?”李氏微微一笑回道:“在看你这条凤尾裙,从你手里缝出来定会惊艳整个京城!”

李氏和高氏回了侯府,先去澄心堂请了安,张夫人心中积了事寒暄几句就打发高氏回屋。高氏心有不忿,这两婆媳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儿,却又不敢说什么,肚子里打着官司一步三摇地晃了出去。

张夫人窝在炕塌的被褥里,短短几日工夫就变得憔悴不已。脸色腊黄的额上系了遮眉勒,咳了几声叹道:“你这弟妹素来掐尖要强心地却不坏,你且看在我的面上饶她一二,但凡她有了错处你说几句,该帮衬还是要多帮衬她!”

李氏听这话觉得语气不详,忙笑着岔开另起话题,“……弟妹越发活回去了,非要裁条凤尾裙,也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了,也不怕侄子们看了笑话她……”

张夫人笑了一回,转念就想起自家小女儿,“安姐也是个爱琢磨这些针线上的事儿,她的绣件一向颜色比别家姑娘来得鲜亮。”李氏不敢再劝,张夫人却是又想起一事道:“这宫里头也一直没个说法,安姐去了丧事也不敢办,我想去城外圆恩寺给她点盏长明灯,给她积积福!”

李氏忙应了,又做主添了五百两香油钱,让寺里的法师们好生念念往生经。又禀道:“已经派了妥贴的人往老侯爷并世子处捎信了,只是府里二爷处行踪不定,前儿一向说在泰安府,也不知送信的人撵得到人不?”

张夫人点点头,“处置得极妥贴,这宫里头一日没个准信,安姐一日就不能发丧,我们就一日不能找讨刘家,等家里头的男人们回来,势必要刘家给个说法!敢往安姐身上泼脏水,我们侯府也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