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舒桐鼓足勇气道:“您弟弟眼神特别冷,大概是杀人犯才有的眼神吧……总之……总之,你俩就是不一样!”
关宏宇有些震惊,过了一会儿,自嘲地嗤笑一声,转身走进了刑侦支队办公大楼。
尽管天色渐晚,大楼里仍旧人头攒动,来往人流很多。关宏宇留了个心眼,刻意落后周舒桐半步,一边走,一边回忆出门前,关宏峰画给他看的地图。
“一楼是办公、会议、审讯的房间。法医室与停尸间在地下室,技术队和部分宿舍在二楼。三楼是档案室和枪库,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周巡的办公室在三楼,你的案卷,很可能就在档案室,或者周巡的办公室,这两者之一的某个地方。”他的目光在楼梯口停了一停,似乎在思考路径,观察来往的人流。
两个人快走到会议室的时候,恰逢高亚楠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关宏宇努力绷住脸,但还是在高亚楠对他点头示意的时候,不自觉地握紧了右手。他想起哥哥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连忙把手放到了嘴边以做掩饰,尽量维持表情不变。两个人擦肩而过。
高亚楠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关宏宇的背影。关宏宇却没敢再回头,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会议室。
黑暗的室内,只余下前面投影仪的灯光,上面正一张一张自动播放着现场的照片,以及一些检验科拍下的尸块特写,室内一时安静无声。关宏宇将情况说完,抬起头来,沉声道:“以上就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基本情况,有没有问题?”下面人都沉默,他暗自松了口气,就看到周舒桐默默举起了手。
所有人都看向她。周舒桐怯怯地问:“关老师,为什么是 41 号鞋?”
关宏宇闭了闭眼睛。他并不是全无准备而来,相反的,临出发前,关宏峰曾详细跟他讲述过自己所有的推理。他扯开嘴角,尽量让自己的语音听上去更低沉、更有把握一些:“工地上发现的第一起案件里,尸坑周围有几组脚印,其中有一组是 41 号鞋,应该就是凶手的足迹。”
周舒桐还是很疑惑:“可是现场有好几组脚印,您怎么知道哪一组是凶手的呢?”
关宏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凶手在抛尸这一过程中,一共使用了好几个包裹,每个包裹的重量至少都在十公斤以上,拿着那么重的东西,凶手的脚印肯定要比其他人深一些。况且,正常人走路,总是脚掌先着地,足迹都是先深后浅,但抛尸的时候,身体重心会变更,变换到脚跟位置,所以这一组脚印,一定是凶手留下的。”
周舒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追问道:“那凶手的身高,也是通过足迹推算的了?”
关宏宇回答:“是的,凶手足迹的步伐间距不到 60 公分,由此推断,他的身高应当在一米七左右。不出意外的话,凶手应当惯用右手,因为抛尸的时候,支撑脚在右脚,而且从尸体切口的发力方向来看,他是右手持械。”
周舒桐起初还在记笔记,到后来不知不觉连笔都停下了,好半天才合拢嘴:“这些全是从足迹上看出来的啊……”
周巡叹了口气:“可惜除了脚印,现场也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大师,还有别的发现不?”
关宏宇想了想,道:“还有一点。公园取到的足迹和工地的那组,从基本形态来说是吻合的。工地很偏僻,凶手抛尸相对来说要简单些,完全可以分成几次,每次运一袋,时间也很可能在半夜,这样更不容易被看到。”
“但公园不同,大白天抛尸,大包小裹地走一趟又一趟,太扎眼,不太可能做到。从公园两个出入口来看,汽车进不了公园,所以凶手很可能是骑自行车或电动车出入的。”
小汪摆弄着桌上车辙印的照片,咕哝道:“可这轮胎印也不止一组啊……”
周舒桐眼睛一亮,抢着说:“我知道!人负重脚印会加深,车也是一样的道理!你看,这组先深后浅的,一定是凶手留下的。”
小汪愣了愣,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成啊,现学现卖!”
周巡皱着眉问:“什么样的车?具体点行不?”
关宏宇道:“16 寸通用车胎轨迹,胎纹磨损得很厉害,车可能比较老旧,或者使用频率很高。”
周巡沉吟道:“自行车?电动自行车?”
关宏宇点点头:“我个人更倾向于电动自行车。在脚踏骑车的情况下,两脚会在脚蹬子上轮流发力,左右脚力度总会有一定的差别,尤其是遇到上坡一类的路段,这种发力的区别就会愈发明显——然而从部分路段对轮胎痕迹的取证来看,车辙印的深浅始终未见明显的变化,也就是说,看不出脚踏发力的痕迹,所以是电动车的可能性更大。”
他的语速不快,下面的人听得很仔细,一时之间只听到呼吸声。周舒桐也很专注,过了两分钟,她忽然举起了手,问:“关老师,我还有个疑问,就算凶手是骑车出入公园的,但尸袋每个体积都不小,无论是放在车前兜或是后座上,都还是很扎眼的,有可能没有人注意到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面警员开始交头接耳,好几个人在点头,就连周巡也一动不动地望着台上的关宏宇,似乎在期待他解惑。
关宏宇脑门上汗珠已经沁了出来。临行前,关宏峰也多次表示了自己的顾虑:“万一有人问出你回答不了的问题……”关宏宇当时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随机应变,不搞打哈哈、尿遁之类的低级招数,一准给你圆满糊弄过去。”
会议室里一片静谧。
“好问题。”关宏宇干咳了一声,浑身力气都用来调控脸部肌肉,严肃地道,“你们先休息下,我去趟洗手间。”
他狼狈地从会议室溜出来,一路左顾右盼,想找个地方给哥哥打电话,正好在二楼楼梯口碰到了个技术科的刑警。对方显然是认识他的,露出惊喜的表情来:“呀,关队,正找你的呢,纸袋结果出来了,你有时间吗?跟我上去看看?”
关宏宇没法说不,只有硬着头皮跟人上了二楼。技术队的刑警们见到他都挺热情,纷纷点头招呼。关宏宇颔首回礼,努力做出印象当中他哥的表情:冷淡、严肃、匆忙。刑警赶紧拿出报告汇报。关宏宇翻开一旁的牛皮纸袋和黑塑料袋,一边侧耳听着刑警的报告。
“第一次的牛皮纸袋,是订制生产的规格产品,商标、厂标或品牌 logo 一概没有,应该是半成品的‘毛坯袋’,俗称的三无产品。不出意外的话是批量生产的,这种厂子……光津港市就有 70 多家,周边起码翻倍,加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一些私人小作坊,数量太多了,基本没有一一排查的可能。纸袋上倒是有不少指纹,但血迹指纹没有,很难确定是否有凶手指纹,或进一步确定是哪一组。这些指纹跟死者指纹比对过,不符合。不过第二次用的这种黑塑料袋,倒的确是正规途径生产的,也已经查到厂家了,但这种垃圾袋运用很广,全市的批发、经销点至少有上千处。”
关宏宇摊了摊手,道:“算了,那指纹呢?”
刑警低声道:“倒真是查到了两组指纹,其中一组和纸袋上的一组指纹吻合,但跟指纹数据库的对比无结果……”
关宏宇失望地叹了口气。凶手的底子很干净,没有前科,也没有被通缉。
指纹……数据库……他忽然觉得浑身一冷,想要伸出去接过筛查报告的手也缩了回来。公安部的数据库里,应该也保留有他的所有资料——不能留下任何指纹,不能给关宏峰带来麻烦!
“我先回办公室,麻烦一会儿把报告拿过来吧。”检验科的刑警们习惯了关宏峰的来去匆匆,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他走到转角处,朝外面看了一眼,夜色很沉。
他走到窗边摸出手机,开始给关宏峰打电话。
关宏峰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坐在沙发上,咬着手,继续思考白天的案情。灯光忽然闪了一下,关宏峰的动作立刻僵硬了。他别过头,关注地盯着落地灯,又回过头来,看了眼昏暗的四周,见灯光依旧,才又安下心来。
他叹了口气,换了个离灯更近的姿势,继续拿着纸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灯光又闪了一下。关宏峰坐不住了,转过身打算检查灯泡,就在他的手接触到灯之前,它毫无声息地熄灭了。
毫无预兆地,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挨着墙角,艰难地挪到客厅大灯的开关处,反复按动开关。
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光源。他浑身开始颤抖起来,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接近,他猛然回头,却只是面对一片黑暗。他拼命抑制住自己,才没有叫出声来,身体沿着墙蹲坐下来,像个婴儿一样无助地蜷缩着,只露出一双眼睛,观察着四周。
在他自己无法缓和的喘息声中,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时候,他脸上还没有受伤,一次和周巡、助手小伍去一个车库执行任务,周巡和他们分开行动,然后……
小伍不见了。那个时候,车库也忽然停电,在步话机的电流噪音中,他能够听见小伍凄厉的惨叫声。这声音仿佛已经刻入了他的耳膜中,始终与黑暗同行,像一个魔咒,那么尖锐。就在他几乎崩溃的时候,落地灯和客厅灯忽然一起亮了,一片光明之中,关宏峰渐渐找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呼吸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他顾不得一身冷汗,虚弱地抬头,直愣愣地盯着灯光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关掉了大灯,回到沙发里。
落地灯灯光很暗。屋子里,传来了难以抑制的呜咽声。
无人接听,关宏宇暴躁地挂掉了电话。转角处很安静,他抬头朝三楼望了一眼,走廊里正好没有人。他只犹豫了一分钟,两只手插到口袋里,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往上走。三楼尽头的最后一间房间,正是周巡办公室。他走过去,动作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拧动门把手。
门是反锁的。他刚刚回身想走,却听到办公室内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下一秒,里面有脚步声接近了门口,接着,门把发出轻微的一声“咯”,显然有人正从里面,试图打开门。他这一惊吃得不小,后退几步,想也没想就闪身躲进斜对面的女厕所里。
他刚躲好,办公室的门就开了,里面的人好巧不巧竟然也走进了同一个厕所。他暗暗叫苦,尽量缩起身子,躲在隔断后面。走出来的那人走到洗手台前站定,盯着镜子,似乎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