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从凉板上支起身子来,那声音细细的,像一根银丝轻轻勾起了他的耳膜,牵着他朝着那个方向靠过去。
此时,曾银贵已经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呼噜声在这土壁的卧房里显得特别突出。爷爷踹了他两脚,也没见他有丝毫反应。透过黑暗,想想他的样子,爷爷还是泄了气,慢慢从凉板上移下身子,为了避免发出声响,他没有穿鞋。
那时候的房子都是由泥土和石头砌成的,光着脚难免会割人。爷爷猫着身子,凭着记忆将两步之外桌上的油灯握在了手里。
嚓……嚓嚓……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与曾银贵的呼噜声协调得非常瘆人。爷爷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张床靠了过去。爷爷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能从这漆黑的房间里寻出一丁点儿光线。他走到那张床面前的时候,突然就愣住了,因为那声音的节奏慢了下来。很明显,此刻黑暗中的那个声音的制造者已经注意到了他。
爷爷顿下身子来,这个声音虽然慢了,却特别清晰。想了想,爷爷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举起那个油灯,用最快的速度,擦亮火柴凑到了油灯的灯芯上。很快,面前的整个视野都亮了起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爷爷伸着脖子看向那张牙床。在牙床的角落里,那个男婴,正睁着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而此时,他的嘴角满是鲜淋淋的血。那血渍沿着他右边的嘴角已经流到了脖子上,而在他的怀里,还捧着半只小脚,已经被啃去了大半。
“我没有脚,所以要吃很多很多的脚。”
爷爷的脑子一下就炸开了,老五,一岁的老五居然能说话!爷爷惊叫一声,刚要退后,一个踉跄就跌倒在地上,手里的油灯瞬间碎裂。而那阵声响之后,整个房间又回归到黑暗之中。
那阵碎裂声惊醒了房间里的几个大人,第一个起身的是老古,黑暗中,爷爷听到老古在问:“咋个了?出了啥子事?”
“没,没什么。”爷爷惊魂未定,说话的时候有些颤抖,“老古,你们家还有油灯吗?”
“有,我这就去拿。”
说完,爷爷听见老古从床上下来,走到床边的一间衣柜前,打开柜门捣鼓了一阵,然后随着一声火柴的擦响,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见到还坐在地上的爷爷,老古举着油灯弯下腰去搀扶他。
“出啥子事了吗?”老古拧眉问道。
爷爷从地上支起身子,二话没说,走上前去,一把掀开了老古床上的被子。老五还是睡在那间牙床的最里面。被爷爷这么一弄,他没有丝毫要清醒的样子,努了努嘴,样子非常宁静。
“咦,奇了怪了。”爷爷呢喃了一句。因为此时他发现,老五身上和嘴上的血渍都没有了,好像刚才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师傅,你怎么了?是不是我们老五磨牙吵到你了?”老古虽然语气非常关切,可明显还是有些不满。
爷爷见状,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说:“哦,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一只耗子,怕它弄到老五了。”
老古听了,笑出声来:“哎呀,我还以为好大的事情呢,耗子在我们这个地方常见得很,它不过是出来溜达溜达,不敢伤人的。”
“哦,哦,看来是我想多了。”说完,爷爷就折身回到了凉板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神曾银贵也被惊醒了。等爷爷躺下来,灭了油灯之后,他在黑暗中幽幽地问:“你不是看见耗子了吧?”
“这个明天再给你说,晚上自己留个神。”爷爷说完,就没有再吱声。他将手臂枕在脑下,目光落在黑夜中牙床的方向,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天色刚一破晓,老古就从床上下来。在整理好衣衫之后,他就拿起门背后的那根赶羊棍出了门。他刚走到大门口,就突然听到村子里传来一阵惊呼,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爷爷和曾银贵都被那声音给惊得愣了神,两人对望了一眼,深知不妙,立马从凉板上翻起身来,抓起衣服就出了门。
门外,喻广财、李伟和林子都已经早早站到了老古屋前的坝子里。爷爷和曾银贵上前去,只见在那坝子下的那条土路上,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一路鬼哭狼嚎地乱跑。她头上的头巾还没有卸去,身上穿得特别厚。爷爷认得她,她是古真荣的妻子,昨天才分娩完。看着她怀里抱着的孩子,大家都知道出事了,二话没说,飞快地从坝子上下来。
几人走到女人的面前,将她稍稍安抚下来之后,李伟接过她怀里的孩子,拨开那身上裹着的襁褓,大家都傻了眼,那孩子的双脚没了,上面只有已经慢慢结痂的血疤。
※※※
眼前的这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爷爷站在李伟身后,看着那婴儿缺掉的双脚,脑子里立马就浮现出昨晚在老古那张大牙床上看到的那一幕。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老五所为?这样想了想,他也觉得太荒唐了。老五现在连路都不会走,怎么半夜在所有人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溜到其他人家里去,还能这样生生取下婴儿的双脚?
“对了,昨天晚上你在老古家的卧房里到底看到了啥子?”曾银贵在身后拐了他一下。
爷爷回过头来,看了喻广财一眼。喻广财也听出了话里的端倪,他非常机敏,抢在曾银贵前头说:“这样吧,我们先回老古家,等他放完羊回来带我们去后山。”
他的话一说完,大家都跟着他回了房间。刚一进屋,他就给李伟使了个眼色,让他把门关上。
“现在说吧,昨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喻广财在桌边坐下,问道。
爷爷琢磨了一阵,就把昨天晚上遇到的怪事儿讲给大家听了。自然,他略去了曾银贵口中那段关于林中的故事。
几人听了,都纷纷张大了嘴巴,尤其是张七。他问:“你这个……不会是自己梦游出现的幻觉吧?”
“去去,梦游?梦游我能把灯拿起来又给摔了哇?梦游能在我看到那一幕之后,第二天古真荣儿子的双脚就真没了哇?”爷爷对于他的这种毫无道理的问题简直懒得费口舌。
张七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是,虽然我……”支吾了半天,他实在不知道说点儿什么,也只好闭了嘴。
“嗯,如果昨晚峻之看到的没错,那我想这屋子里果真是有脏东西。”李伟推断道,“就像上次去矛墩桥一样。”
“矛墩桥又咋啦?”张七从李伟的话里挑出了钩子,咬着就不愿意放。
李伟看了他一眼,说:“大概是前年,我们一行人去矛墩桥给一个去世的老大娘做礼,当时我们正在一个坝子里画符,要为下午老大娘的子孙游城作准备。记得那城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可画着画着,我就发现身旁那人不对,他左手端着一个瓷碗,里面本来装满了石灰。可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就正直了身子,拿着右手的竹片开始敲打瓷碗的边沿。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还以为这小子在跟我开玩笑,就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石子朝他扔了过去。他不躲不闪,那石子稳稳地砸到了他的眉心,他居然没有一点儿反应。拿着那竹片和碗敲了敲,他居然伸出右手做了一个拈花指开始唱了起来。你们不知道,当时他的声音一出,把我身上的汗都吓了出来,居然是个女人的声音!”
听他这么一说,爷爷就联想到了那幅画面,一个大男人拿着一个瓷碗和竹片站在太阳底下,做着拈花指咿咿呀呀地唱着悠长的调调,的确很怪异。
“那后来呢?”张七追问。
“你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问后来后来,没后来了,走了,我们去找老古!”说话的人是曾银贵,很明显,他是刻意要绕开话题。
李伟笑了笑,继续说:“后来呀,我就被吓住了,连忙去屋子里找师傅,师傅出来之后,站在这人的面前,问他,你是谁?这人还是操着一口柔媚的女声说,我是朱珍珍。师傅继续问,那你来这里做啥?他把拈花指拂到了下巴边说,我来这坝子里唱曲儿给我的爱人听。师傅几人听了真是哭笑不得,用手沾了点儿石灰,在他的脖子上点了点,这人突然就回过神来了,一副茫然不知的模样,手里的石灰已经撒了一大半,还要追问我怎么了。”
“呵,还挺好玩的。”张七笑着说道,话音一落,心里又生一问,“对了,这人是哪个哦?”
李伟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这人就在你的后边。”
张七一回头,只见曾银贵一张脸被羞得通红,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张七见状,笑声从他的肚子里憋了出来,“扑哧”一声,感染了所有人。
过了两分钟,喻广财缓缓收起脸上的笑容,说:“这次可没这么简单,上次算是阴阳错路,死者误上身,这一次,我暂时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们最好留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