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贤(下)(1 / 2)

魏郯神色谦和,笑而礼道:“郯久仰先生,贸然来访,扰了先生雅趣,实在惭愧。”

云石笑道:“山野粗人,疏懒愚钝,愧受将军亲临。”说罢,他看向我,又是一揖,“夫人别来无恙。”

我讶然:“先生见过妾?”

云石莞尔:“叟居长安之时,曾登门府上,当年夫人还不满七岁。”

我了然,微笑:“先生记性甚好。”的确,那般年纪,像云石这样其貌不扬的老头,的确是引不起我多大兴趣的。

魏郯又让魏安上前见礼,完毕之后,云石命童子斟茶,请我们堂上去坐。

棋台之前,方才与云石对弈的青年还坐在那里,见得我们来,也不起身,只淡淡一笑。

我愣了一下,方才侧面不曾看清,如今走近来看,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竟是十分标致,可谓丰神如玉。

云石道:“此乃博陵崔珽,今日路过舍下,与老叟饮茶对弈。”

“博陵崔珽?”魏郯目光微亮,道,“莫非人称‘麒麟子’的崔珽?”

云石抚须笑道:“将军既知晓,叟可不必多言。”

崔珽神色宠辱不惊,也不起来,只坐着向魏郯一揖:“不才幸会将军。”

魏郯还礼:“某久闻先生贤名,不期巧遇,实万幸。”

我不知道什么麒麟子,博陵崔氏却是知道的。那是个在前朝就已成为一方气候的士族大家,名人輩出。不過,我有點不待見這個崔珽,年紀輕輕卻舉止傲慢。士族裏吹捧出來的才子也不少,能吟两句诗就能得个什么龙啊凤啊的名号,说不定这就是个徒有虚名的酸腐纨绔。

魏郯显然意志坚定,崔珽的慢待他似乎全不放在眼里,笑意从容。

入座之后,童子奉上茶。

“寒舍粗陋,只有旧茶野水,将军与夫人公子且将就才是。”云石道。

我喝了一口,心中大噪。剑南的毫露,从前在长安三金才得一两,如今想买都没处去。这个云石的旧茶野水,当真金贵。

云石道:“此茶乃老叟当年离京之时,傅司徒亲手所赠。老叟珍藏多年,今日夫人来到,正当待客。”

我讶然。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幼时的旧事,有一阵,母亲曾埋怨父亲,说他花大钱买了三两毫露,却一下拿了二两送人,敢情那时送的就是云石。

“先生心意,妾敬谢。”我欠身礼道。

魏郯微笑:“当年司徒好结交贤才,某曾闻其与先生在梅亭共主曲水流觞之会,传为佳话。”

白石先生笑而摇头:“陈年旧事,何足挂齿。”

众人寒暄一阵,崔珽却向这边一礼:“先生与将军稍坐,某还要往别处访友,暂且告辞。”

白石先生毫无异色,只望望天,道,“天将有雨,子圭莫留得太晚才是。”

“珽知晓。”说罢,他唤人来。两名仆人从厢房里走出,手上却抬着一件物事。我看见,愣了一下,胡床车轮,那不正是魏安的推车?

再看向魏安,他也望着那边,神色诧异。

仆人将推车放在阶下,却上堂来。只见崔珽一手撑地,一手从案几下把双腿挪出来。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方才行礼不起身,原来是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堂上一阵安静,只有茶水在炉中冒着热气。崔珽脸上毫无尴尬局促之态,任由仆人将他抬到车上,在把车朝外面推去,车轮碾过白沙,绵绵地响。

“人言麒麟子,经天纬地而遭鬼神之妒,果不虚穿。”崔珽的身影消失在竹篱外,魏郯向云石道。

云石捻须:“子圭贤能,虽残不不失其志,尤为可贵。”

“哦?”魏郯看着他:“不知麒麟子志在何处?”

云石却笑而摆手:“不可说矣。”

饮茶聊过些闲话之后,云石问魏郯愿不愿与他对弈一局。魏郯欣然应下,二人坐到棋台边上,开局博弈。

我并不是一个修养到家的旁观者。从前父兄们要做什么对弈之类的雅事,从来不会找我坐在旁边点缀,因为我坐不到一刻就会开始捣乱。当然,裴潜例外,他下棋,我能稳坐两刻。

如今,当我的夫君在这出尘之地与闲人对弈,我能做到像神仙画里的侍女,姿态优雅地坐上小半日。这不是没有我强自耐着性子的原因,不过苦中作乐也是乐,我发现看这两人厮杀也当真有趣。

魏郯棋风犀利,明打暗抄,常常出其不意,尽显流氓本色;而云石则棋路缜密,防漏补缺,处处使绊,不掩老奸巨猾。我一边看一边琢磨着他们的棋路,有时能看懂,有时看不懂,再过几招,忽而又了然。一局下来,云石险胜。二人执子相视,忽而各自笑了起来。

“先生棋艺奇绝,果名不虚传。”魏郯恭维道。

云石客气道:“将军谋断纵横,方寸亦见杀伐之姿。”

二人虽谦让,脸上神色却各是跃跃欲试,于是,清盘再来。

往来之间,天上渐渐有了暮色。外面的随侍来问,说天色不早,是否回去。

云石笑道:“将军若不限老叟舍下鄙陋,南面有草房两间,何不留宿一夜,叟有几本棋谱,正欲与将军切磋。”

魏郯闻言,面露微笑,向云石一揖:“如此,却之不恭。”

军士征战惯了,出门在外常备露宿之物。夜晚,从人在竹林里扎营,我和魏安则跟随魏郯留在了云石的草堂里。

崔珽在晚膳之后就回到了此处。从云石和魏郯的话语中我得知,他游学在外,上月来到商南寻访云石,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这里。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我见过在家吃不饱饭的,见过出门被人打劫的,还见过天天为睡在何处发愁的。但崔珽这样身有残缺衣冠整洁乘车观花访友游学的闲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我对他那推车的兴趣更大。在庭院里,我问魏安,那推车是何来路。

“不是我做的。”魏安坦白地答道,“崔公子的车轮比我做的轻便,造式也不一样。”

我不禁惊讶。这世上,还有能跟魏安比聪明的人,而且还造出了同一样物事。

酒逢知己,路遇知音,都是仍让人兴奋不自禁的事。在崔珽回来之后,魏安一改事不关己的冷漠姿态,竟上前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