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临殿,檀木宽椅背雕威武龙腾静置院中,太医院医师莫敢令宏宣帝龙身入殿,使一众宫人隔了遥遥数丈安放此椅,更在天子脚旁团团燃了四方熏炉,又有宫婢数几持高扇于后,散气除滞。
平怀瑱匆忙入院,见宏宣帝御座在前,撩袍单膝一拜复又向殿行去,怎知方迈出一脚便有一言沉静入耳。
“回来。”
平怀瑱瞠目驻足,回首已是满眼血丝,额角青筋突突作痛,直将双拳攥得袖袍生颤。
宏宣帝眉心拧紧,皱起的额间似有一卷慰藉不平之狂涛巨浪,不知何时越渐衰老的晦色眸中容着深渊般的暗沉,眼神定定落在太子身上,圈住他一整个心神俱乱之貌,沉声仍是那两字:“回来。”
平怀瑱一动不动,与皇帝僵持半晌,体统、孝道竞于脑中跌来撞去,直撞得心骨钝痛不已,终不得不将万重不甘压下,迈步至御座一侧,凝眼远望着灯火通明的凤仪主殿,听着自内而出的凌乱碎声,心绪如麻。
殿内太医早已没了主意,皇后如今毒痘闷得遍身都是,神智时而昏聩,时而清醒,走气如丝,然每逢醒时总似有话欲讲,手指无力颤动,双唇嗫嚅不休。
承远王妃不管不顾拦开太医,替了雁彤倾身至那唇边听皇后说话,伴着虚弱喘息,只有断断续续几字传来:“本宫……还不能死……”
王妃霎时泪涌不止,偏头攥紧了榻畔太医覆体官袍,用力捏出一把皱褶来:“徐太医救救皇后罢……”
话里徐太医最为皇后所信,每有不适总传他请脉问诊,自患天花以来亦属他最常照料。承远王妃缘此独独将那将熄未熄的希冀全然托付与他,面上神色趋近癫狂,指节亦紧得泛白。
徐太医额上汗流如注,万分无奈之中只想着若是能救,又何敢置当朝皇后于穷途之中?可一整间太医院耗尽心力,两旬未令皇后之症得分毫缓解,到眼下已是无计可施。
“除非……”
好一晌过去,有极低两字溢出口来,王妃一时难断是否未有听错,回首瞪眼将他望着。
徐太医神光不定地抬起头来,抬袖拭着面上冷汗,思来想去历时许久,把心横了出去,还用那难以辨清之声近在王妃身侧讲道:“娘娘此状唯有一危路可行,若此路不成,再无力回……”
话到此处生生吞下不祥之语。
承远王妃愣了片刻,瞬即明了几分,将殿中旁人尽遣出室,连那一众太医也半个不允多留,只余徐太医与雁彤在旁说话。
室内静下,徐太医斗胆相告:“恕臣直言,皇后娘娘已近气绝,皆因毒痘未发,而毒窒于体、攻于心……欲解此症,唯有以毒攻毒。然行此举,即便可令痘毒发于其表,天花得愈,但新毒入身,娘娘将长年与汤药相伴,不过续命一时而已。”
王妃听懂此话,言下之意是他亦无万全把握,就算新毒得以逼散天花之症,也不定皇后尤能残喘几时。
踌躇之际,忽闻榻边一声钝响,皇后不知从何处寻来力气,狠狠扣住了床边木栏,微微颔首,启唇缓道:“施毒……”
“娘娘!”雁彤潸然跪伏床畔,却无半字后话,只因不可劝亦无从劝。
皇后浑浑双目望着绣凤罗帐,恍恍然入眼是以金丝银线织就的绚烂赤尾,针脚绵绵密密如她为后多年所享之荣华富贵,亦如夜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魔煞鬼影。多少年华,多少昼夜,她未有一日如少女般雀跃,而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四下,唯恐暗处刀剑不知何时便会刺向她与太子之躯。
而今平怀瑱尚在途中,未至帝位,刀剑如旧蠢蠢欲动,她不可死,她怎可死。
“施毒……”皇后徐徐又道,“本宫……不会就这般没了……哪怕只一年、一月……一日……本宫也要往后活着……”
雁彤声声哽咽。
徐太医心绪万端凝重,不再多作犹疑,取毒润针。
根根银针为毒所浸,不时遍布周身,皇后细碎战栗,汩汩溢汗,原已麻木之体竟似渐渐有所知觉。
窗外银月转落,晨星散尽,朝霞于天际乍破,半轮旭日殷红如血。
院里众人随之候罢一宿,便连宏宣帝也半刻未曾离去。
经久,凤仪主殿之门忽生轻响。
有女子自内行出,鬓发未整,面容憔悴,筋疲力尽地从门槛内迈出步来,遥向宏宣帝福身相禀:“皇后娘娘……痘毒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