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怀瑱从未料想,那时缱绻相予清珏两字,如今化成烙身之疤,这一世摘不去,抹不清,终得介于他与何瑾弈之间,日日相伴,时时折磨。
而过往的何瑾弈确是没了,纵他千寻万找,自此只得李清珏。
何家问刑当日,李清珏未去。
丽日当空,竟是极艳的天。
闹市里人头攒动,诸多闲人赶来看这一场覆地之变,尽相交耳唏嘘,互道着从前京人眼里风光无限的何家,那便是出门三步也有车架相迎,轿撵相送,入口是雕蚶镂蛤、珍馐美馔,身着是华冠丽服、锦衣绣袄。
可到头来还不是一朝头点地,伴君如伴虎。
还是做个寻常百姓得好。
午时厉晖满地,照亮了刑场下漫流无止的腥红。
李清珏于廊间抬首,艳阳灼目,半眨不眨地虚眸望青天,眼底被铺上一层如血之色,望了许久不肯低头,直到忽被手掌蒙住了眼睛。
眼睫被掌心微微触碰,他受痒合眸,霎时间万物俱暗,只是眼睑里还留着灼烧之痛,荧荧燎得他头痛欲裂。
平怀瑱怕他伤了双目,缓步带他退回房中才肯松手。
身旁是镂空窗桕,花梨香几,虽是如此雅居,李清珏却未问过自己身处何处,只知不在宫中。想来倒不难猜,太子连日出宫,若未惹人猜忌,这地方便该是太子太保赵珂阳之府邸了。
不过身在何处皆无妨,李清珏只觉心头空洞洞一片,前身志气难寻,如今脑里只晃着家人故影。双亲、兄嫂落得谋逆犯上之名便罢,可他那无知小妹、长嫂腹中胎儿,究竟何辜之有?
此问难绝,李清珏置身穷途,无路行出。
周身鞭伤渐愈,平日里已不再疼痛难熬,间或行上数步亦不觉吃力。只是身受之痛易忘,心疮却万难愈合。
平怀瑱深知其理,自身侧望着李清珏颈上那道深色鞭痕,抬手轻轻缓缓地抚上去,指腹触觉粗糙,尤可见当日狰狞之状,令心中愧对如潮涌来。
终是相对无言。
将至日落时,京里起了凉风。
暮色间光影斑驳,宫中凤仪殿传出几声咳嗽。雁彤探身至窗前将窗户阖拢,殿外斜晖看似煦暖,实却挡不住这时节里的倒春寒。
皇后头风又犯,心中压着团火,一惊一凉之下伤了身子,愈发难受。
整座殿里氲着浓浓药味,宫婢呈药入室,雁彤拢了窗转过身来,捧过银碗送到皇后跟前去,见她合着眼睛,极轻地唤了两声:“娘娘,该吃药了。”
皇后缓缓睁眼,目光扫向垂帘旁低眉静立的几位宫人,手指动了动。雁彤心领神会,回身将人遣离,罢了倾耳听皇后问话:“太子仍未回宫?”
雁彤摇头。
皇后见之蹙眉,接过银碗将汤药服尽,这一时饮得太急,又狼狈咳了几下。雁彤忙在后背拍抚,以锦帕轻拭她唇角,听她再问:“哥哥如何说?”
庭院中时有宫人行走,雁彤心有顾忌,欠身退去殿外将人一一散尽,重回殿里低声应道:“赵大人之意,是遂了太子所愿,将人好生留着。如今没了何家,太子颇受重创,若再失何瑾弈,恐致心疾。”
“亦是在理,”皇后细细嚼她所言,这一出变故陡生,六皇子之流气焰更甚,于太子而言,何家已折,如此岂可再失半寸羽翼,便是一根翅羽也当好好留着,“那何炳荣实在迂腐不灵,若依本宫所言……罢了,事已至此,不提也罢。本宫只恐太子日日离宫,遭人诟病。”
“奴婢明白,奴婢定将皇后所虑转告赵大人。”
皇后颔首,阖了眼不再谈及此事。
户外凉风又起,打得窗栏微响,沉沉暮色映照入室,夜灯将明未明。
凤仪殿中所言,及至当日夜深传至宫外赵府,平怀瑱遭人催促回宫,心下亦知所行欠妥。
值此关头,朝里朝外数双眼睛正将他盯得死紧,太子断了左膀右臂,自有人忙不及要看他笑话,若再引火烧身,害得岂止他一人而已。
然虽格外明白,他却断然放不**旁人。
李清珏侧身躺在床铺里头,面向墙壁合着眼睛,平怀瑱知他未睡,默坐其旁稍作陪伴,临行前俯**去,在他颈间鞭痕上轻落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