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卷着细雪,阖门时涌入书房少许,眨眼间又受暖融去,遍寻无踪。何瑾弈拍拍肩头,挥去湿雾,行向内室问安。
桌后何炳荣颔首应声,抬眼见他一身雾气,记起他前些日子才病了一场,不由话露关切:“屋外落雪,为何不撑伞来?”
“雪小,无碍。”
桌角摆着一壶淡茶,壶嘴水烟轻旋,瞧来新沏不久,何瑾弈予父亲安心一笑,执茶为他满杯,问:“父亲找来孩儿,可是为了贺任渊一事?”
“正是。”何炳荣烦扰间有亲子分担,幸得几分安慰。
近来之事已令他忧虑许久,是否插手置喙,始终徘徊难决。
此事初起,何炳荣原当与己无关,直至贺任渊被押送进京,一经查探才知此人为官是由朝中工部侍郎陈知鹤所倾力举荐。
陈知鹤为人方正,善举贤荐能,入朝十余载,所倾心力皆为国盛民昌。何炳荣与之交往不多,却素来格外欣赏,明白今次之事若将陈知鹤牵连至深,必乃家国之损。是故何炳荣也诚然可信,贺任渊能得陈知鹤青睐,又怎会是贪财图利的下作小人。
可惜罪证凿凿,此一方陷阱已布成死局,成局难翻,怕是难救。为今之计,是为竭力保全陈知鹤。眼下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既不忍见良臣陨落,又恐沾染满身腥臊,届时万一牵一发而动全身,反倒有祸连大局之险。
何炳荣苦思一夜无解,深知何瑾弈亦心系其中,于是将他唤来商讨对策。
何瑾弈设身处地想了一想,觉陈知鹤素与刘尹政见不合,倘若置之不顾,但凭刘尹为人,为剔除异己,必定想方设法教陈知鹤落得个包庇之罪,届时轻则令他削官流放,重则使之性命难保,总而言之是不肯轻易放过的。
他与何炳荣何其相似,想来于公于私皆不忍心,实在无法眼睁睁见一正气之人蒙受不白之冤。况且何瑾弈以为,良臣受屈,终乃平怀瑱之损。
虽说混沌之下,明哲保身方为生存之道,然今次之事稍尽人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即便惹来腥臊,也断不至身陷囹圄。何瑾弈将心中权衡尽数说与何炳荣听,并正色道:“军饷之事本与何家毫无干系,况且父亲早已斩尽绕身荆棘,坦荡清白,向陈大人伸以援手并非万难之事。孩儿以为,父亲心中应当已有主意。”
何炳荣被他一语道破,不禁摇头笑叹。
正如何瑾弈所说,他心中天平早已倾斜,若是不帮,恐致一世难安。
陈知鹤文人出身,性子里总有几分丢不掉的清高毛病,眼见着危难当头也未曾向他开口求援。倒是家中贤妻不愿坐以待毙,陈夫人今晨守在街头吹了整一个时辰的冬雪,只为等到李如茵,替家中夫君开了这个难以启齿的口。
朝时时分,李如茵携幼女外出,马车被人拦在街头。她挑帘探身,见一衣着精致的温婉少妇,模样几分眼熟,恍惚一想才认出是陈家夫人。
李如茵忙将女儿留在车中,亲自迎下车去,将陈夫人引至路旁檐下,怕她候了许久冻坏身子,好心又把手中暖炉递去。然而陈夫人却摆首不接,不待她问先是盈盈一拜:“李夫人,妾身此番冒昧叨扰,还请夫人大发慈悲,解外子危机。”
李如茵对朝中之事已有耳闻,当即便知她所求,深深地叹了一息。
纵是妇道人家碰头,光天化日之下也怕被有心人瞧去,两人不便长谈,浅浅几句各自离开。李如茵没能予她承诺,只在回府之后,如言将此事转告了下朝归来的何炳荣。
何炳荣眉头难解,饮一口清茶醒神。
茶盏见底,何瑾弈再为他续满,听罢摇头道:“本就有意,又逢人家开口求助。孩儿猜,父亲终是要帮的。”
何炳荣无可奈何地笑一声。
“我决意监理此案,”良久,他颔首应下,“此事断不可放手交由刑部。”
小雪未歇,何瑾弈自书房离开,手中执着何炳荣交予他的青伞一柄。
细碎雪花盈盈洒洒地飘落伞面,他探手向外,接上几片融在掌心,垂眸笑想,如此一来,父亲的良心可说是安了,且他亦然。
想罢撑伞回院,稍作打整,备下马车入宫去。
旭安殿清雅如旧,平怀瑱候他多时,知他匪浅,料想他今日晚到且未令人通传告假,多半是与何炳荣商议朝中之事去了。
结果诚如他所料,何瑾弈入宫之后果将此事及时告知,他听得连连点头:“今在朝中,我亦觉刘尹心怀不善,能将陈知鹤拉出水面自是最好。刑部势力已尽归刘尹所有,我看他意在掌握六部,图谋架空你父亲实权。”
“那照太子这般说来,陈大人不仅要救,更是该救。”
“嗯,”平怀瑱面上浮现半分莫可奈何之色,低声道,“父皇身居皇位已久,年岁渐长,愈渐多疑,现如今已觉防奸重于求贤。刘尹此人又善阿谀,重心计,想必陈大人较量不过。”
“可我却不明白,”何瑾弈胸中闷起一股窒气,“陈大人与刘尹并无私怨,朝堂之上政见不合乃是常事,难道仅仅因为不与他为伍,便要遭他坑害?”
“如此理由还不够么?无用之人,于他不过一株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