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而醒,却是南柯一梦,窗外拂晓,披衣起床,一物坠地有声,凝目一瞧,正是那枚金手镯,心中讶异。
自此后,吴筠心灰意冷,不再贪恋功名,每每欲外出学道,访赤松子游,但始终放不下延续香火一事。过了十个多月,一日午睡方酣,梦中见紫衣女自外而至,怀抱婴儿,说道:“此君骨肉,天上难留此物,转送公子抚养。”吴筠乍见佳人,欲与之交-欢,女子也不反对,说道:“前次欢好,是为合卺,这次是为永诀。百年夫妇,缘尽于此。君若有志学道,成仙之日,或有再见之期。”两人极尽缠绵,事毕,紫衣女飘然离去。吴筠亦从梦中惊醒,发觉婴儿沉睡被褥之中,欢欢喜喜抱着他去见母亲,母亲大喜,忙雇请奶娘,哺养婴孩,替他取名梦仙。
吴筠心事已了,派人转告葛太史,言语中说:自己将欲归隐,请令嫒别择良配。太史不肯,吴筠固执己见,太史无奈,只得跟女儿商量,葛小姐说:“远近百姓,无一不知女儿已许配吴公子,今番改嫁,是为变节,我不能这么做。”
吴筠知道此事,叹气道:“我不但无意考取功名,亦准备断绝男女情-欲。之所以迟迟不肯入山,只因老母尚需赡养。”葛小姐道:“我此生非公子不嫁。公子家贫,我不嫌弃,粗茶淡饭,甘之如饴。公子若去修仙,我便替你照料婆婆。”吴筠闻言好生感激,不忍心再拒绝葛家父女,当下答应完婚。
成亲那天,葛太史备好妆奁,用马车护送女儿上门,葛小姐性格温婉善良,侍奉长辈,曲意顺承。夫妻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两年后,吴母死去,葛小姐出银料理丧事,迎宾送客,礼节周到。
吴筠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但我志在求仙,今将别离。常言说的好:一人得道,举宅飞升。我去后,家中一切事物,累你多多照看。”葛小姐坦然面对现实,也不挽留丈夫,任他自去。
自此后,葛小姐外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条。梦仙渐渐长大,聪慧绝伦,十四岁中举,十五岁入翰林。每逢帝王褒奖,不知生母姓氏,只封赏葛小姐一人。这一年霜露时节,梦仙询问父亲何在,葛小姐告以实情,梦仙闻言,欲弃官寻找生父。葛小姐道:“汝父出家,至今十五年,说不定已成仙,何处可寻?”
后来梦仙奉旨祭奠南岳,中途遇寇,窘急无策之际,一道人仗剑而入,击退群匪,梦仙感激不尽,赠以黄金致谢,道人不收,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嘱咐道:“我有一位故人与大人同乡,这封信请替我转交给她。”梦仙问“她叫什么名字?”道士道:“王林。”王林者,琳字拆分所化。
梦仙道:“我记得村中没有王林此人。”道士道:“草野村民,身份微贱,也许大人不认得。”转身欲走,临行时拿出一只金手镯,说道:“此乃闺阁之物,道人留在身边无所用处,请你替我一并转赠故人。”梦仙答应了,目视金手镯,雕镂精致,暗暗赞叹。
梦仙归家,出示手镯给母亲鉴赏,葛小姐甚为喜爱,命良工巧匠按照款式另行配造一只,无论如何用心,终不及原件精巧。遍问村中,并无王林其人。梦仙私自打开信件,信上写道:“三年鸾凤,分拆各天;葬母教子,端赖卿贤。无以报德,奉药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信末一行小字“琳娘夫人妆次。”
梦仙心想“琳娘是谁?”难以索解,拿着书信入房,请教母亲,葛小姐执书哭泣,说道:“这是你家父亲笔书信,琳娘是我小字闺名。”梦仙恍然大悟,想起父子见面,竟然不曾相识,悔恨不已。又拿出金手镯递给母亲,葛小姐道:“这是你生母紫衣遗物,你父亲在家时,常拿出来把玩。”
两人一起瞧着那枚药丸,大如黄豆,梦仙喜道:“父亲已成仙,啖此药丸,必能长生。”葛小姐微笑不语,小心翼翼将药丸收藏,并不立即吞服。
不久后葛太史上门探望外孙,葛小姐取出书信给父亲观看,趁机进献药丸祝寿。父女二人剖开药丸,分而食之。顷刻间葛太史精神焕发。太史年过七十,本来老态龙钟,但一经服用药丸,身轻体健,迈步如飞。
一年之后,县城发生火宅,烈焰终日不熄,梦仙一家大小聚集庭院,夜不敢睡。忽然间火苗蔓延,迅速逼近墙角,举家彷徨,无计可施。就在此时,葛小姐臂上金手镯飞出,迅速膨胀至数亩大小,团团将住宅覆盖,形如月晕。镯口面朝东南,历历可见。众人见状大愕。
俄顷,火焰自西而来,甫一接触手镯,自动转道撤走,折而向东,转眼间越去越远。葛小姐母子担心手镯被火烤坏,忽见红光收敛,手镯铮然有声,坠落足下。
县城中房屋被火摧毁,损失高达万间,左右前后房舍,俱都化为灰烬。单单吴府安然无恙,惟有东南一间小阁楼,化为乌有,那是金手镯没能覆盖之处。
时光飞逝,转眼间葛小姐年过五十,面容犹如水嫩少女,怎么看都不超过二十。
第一百零四回 夜叉国
交州徐某,泛海为商,忽被大风吹去。睁眼之时,到了一处地方,深山苍莽,心想“海外孤岛,不知有没有居民?”遂背负干粮,登州上岸,寻找人迹。脚踏实地,见两边悬崖皆布满洞口,密如蜂房。洞内隐隐传来人声。来到洞外向内窥视,里面住着两名夜叉。牙齿森森似铁戟,双目闪烁,巨如灯笼,利爪伸出,生撕鹿肉而食。徐某吓得惊魂魄散,疾奔欲逃,两名夜叉已然发现,一把将他抓进洞穴。
怪物窃窃私语,声如鸟兽鸣叫,忽然间撕裂徐某衣服,目露凶光,似欲择人而噬。徐某大惧,忙取包裹内干粮、牛肉孝敬,夜叉分而食之,味道鲜美,意犹未尽,探手入包裹,不住翻找。徐某摇摇手,意思是说:没了。夜叉大怒,再次将他擒拿,徐某哀求道:“放我回去,船舱内有铁锅,我煮肉给你们吃。”夜叉不懂人语,听不明白徐某意思,徐某只得打手势解释,费了好大劲,夜叉总算领悟。
一人二怪来到船内,徐某取了铁锅炊具,再次返回洞中。点火烧柴,烹煮鹿肉,夜叉饱食熟肉,心情大悦,夜晚用巨石封堵洞口,防止徐某遁逃。次日天明,夜叉离去,半晌返回,提了一只死鹿扔给徐某,徐某会意,剥皮取水,煮了一大锅肉汤。不大会,五六名夜叉齐至,狼吞虎咽,顷刻间将一锅鹿肉吃得干干净净,一个个手指铁锅,似乎嫌其太小。过了三四天,一名夜叉背着一口大铁锅前来,其他几名夜叉则带来许多死狼,死鹿,徐某混在一起,煮了满满一锅。
众夜叉邀请徐某同食。如此过了数日,夜叉与徐某渐渐熟悉,不再禁止他外出,人怪共处,有如一家。日子久了,徐某渐渐察音知意,无师自通学会夜叉言语,夜叉见状,更加高兴。这一晚,众夜叉带了一名女伴前来,强行配给徐某为妻,徐某一开始很害怕,女夜叉主动亲热,徐某无奈,只得与之欢好。事毕,女夜叉欢喜不尽,每日常留些熟肉赠予徐某,两人亲密有如夫妻。
这一日,众夜叉早起,各自颈中挂着一串明珠,鱼贯出门,似乎在等候贵客驾临,又吩咐徐某多煮鹿肉,徐某向妻子询问究竟,女夜叉道:“今天是天寿节。”出洞跟众夜叉说“徐郎没有骨突子。”众夜叉各自从颈中摘下五粒明珠给她,女夜叉自己又摘下十粒,凑成五十之数,用野麻搓绳,将明珠串起,挂在徐某脖上。
徐某目视明珠,名贵非凡,一颗价值百金。众夜叉纷纷离去,徐某煮完肉,女夜叉前来相邀,说道:“走,去接天王。”
两人来到一处大洞,广阔数亩,洞内摆设许多石凳,平滑若镜,最上首一张石凳,上面铺着豹皮,其余石凳,清一色铺设鹿皮,上面坐满了二三十名夜叉头目。
少顷,大风扬尘,众夜叉仓皇站立,迎出洞外,笑语喧哗中,走进来一名巨大夜叉,身躯雄伟,大踏步来到豹皮石凳坐下。众夜叉侍立两侧,举头行礼,双臂作十字交叉状。
大夜叉点头巡视,问道:“卧眉山所有兄弟,都到齐了吗?”众夜叉齐声道:“都来了。”大夜叉目视徐某,问道:“这人是谁?”女夜叉道:“他是我相公。”众夜叉纷纷作证,交口称赞徐某厨艺高超。两名夜叉拿来一盆熟肉给大首领吃,大夜叉以手抓食,大声赞扬“好吃,真好吃。以后天天给我进贡熟肉。”
吃了十来斤肉,大夜叉问徐某“你的骨突子好短,为什么?”众夜叉道:“他刚来,还没准备好。”大夜叉点点头,摘下十粒明珠赠予徐某,颗颗大如拇指,圆如弹丸。女夜叉急忙接过,替徐某穿戴挂好,徐某双臂交叉,连连致谢。
大夜叉驾风离去,快捷如飞。
过了四年,女夜叉怀孕生产,一胎生下两男一女,都是貌如人类,不像母亲那样丑怪。众夜叉十分喜爱三名小孩,共同抚养。一日众夜叉外出,徐某独坐家中,忽然间跑来一名陌生女夜叉,强令徐某与其交.欢,徐某不肯,夜叉大怒,上前一顿拳打脚踢。徐妻自外归来,见状暴怒,两名女夜叉相互搏斗,徐妻悍勇,一口咬断情敌耳朵,女夜叉吓坏了,狼狈遁去。
自此以后,徐妻日日守候相公,寸步不离。又过三年,孩子们已能走路,徐某开始教授人言,小夜叉渐渐会说人话。虽然还是孩童,但奔山如履平地,对徐某依依眷恋,父子情谊深厚。
这一日女夜叉带着一子一女外出,半日不归,洞外北风大作,徐某思念故乡,恻然伤感,携子来到海边,见旧船仍在,跟儿子说“走,咱们返回交州。”儿子道:“还是跟母亲说一声,再走不迟。”徐某摇头制止,父子登舟过海,只一昼夜,便回归故里。
此时原配妻子已经去世,徐某出售两枚明珠,换取万两白银,家境富裕。替儿子取名徐彪,十四五岁,粗莽好斗,力能举百斤巨石,名声外扬,交州统帅十分欣赏他,特地给徐彪封官千总。正值边疆动乱,徐彪平叛有功,十八岁升为副将。
那时节,一名商人泛舟出海,遭遇风浪,漂泊来到卧眉山。方上岸,见一少年,眉目如画,容貌酷似中原百姓,与之交谈,果然是同类。少年将商人带入一间小石洞,洞外皆荆棘,拿出鹿肉款待客人,自我介绍“家父也是交州人。”商人询问姓名,知道是徐某,与自己相识,说道:“那是我故人。他儿子已经做了副将。”
少年问道:“什么是副将?”商人到:“这是中国官名。”少年问“何为官?”商人道:“出入乘轿,住宿豪宅,一呼百应,操控生死,这便是官。”少年闻言心动。商人问道:“令尊身在交州,为什么你却长留此地?”少年告以实情,商人劝他南归。少年道:“我亦有此打算,只是母亲非中华百姓,语言相貌与人类迥异,况且私自逃离,若被夜叉察觉,必遭残害。因此犹豫难断。”起身外出,说道:“等待北风刮起,我来替你送行。回去后代我向父兄问好。”商人在洞内住了半年,时不时见到荆棘丛外许许多多夜叉往来不绝,提心吊胆,不敢稍有动弹。
这一日北风呼啸,少年忽至,引着商人来到岸边,赠以肉脯,说道:“快逃命吧,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商人诺诺答允,上船离去。
回到交州,商人前去副将府拜访徐家父子,细细讲述出海经历,徐彪闻言大悲,欲前往卧眉山寻找弟妹。徐某担心海涛汹涌,危机四伏,极力阻止。徐彪执意坚持,非去不可,入帅府禀明上司,带了两名手下乘船至海,逆风行舟,颠簸半月,四望无涯,海水迷蒙,不辨东西南北。忽然间海浪如潮,打翻船舶,徐彪跌落海中,随波浮沉,被一怪物所救,来到一处庭院。
徐彪凝目打量,怪物面目狰狞,正是夜叉同类,徐彪以夜叉语与之交谈,说道:“我想去卧眉山,你认识路吗?”夜叉喜道:“卧眉山是我故里,适才唐突得罪,莫要见怪。公子偏离航线八千余里,这条路是通往毒龙国的。”找来一条轻舟,护送徐彪上路,夜叉身处水中,推动船体,舟行如飞,瞬息千里。只一夜间,便已抵达卧眉山。
徐彪登州上岸,见海边一少年望洋伫立,心想“卧眉山并无人类,这一定是我弟弟。”上前打量,果然没错,兄弟两执手哭泣,徐彪问起母亲妹妹近况,弟弟说“她们都很好,身体健康。”徐彪道:“带我去见她们。”弟弟挥手制止,匆匆离去。过不大会,母妹二人俱都到来,徐彪道:“父亲很想念你们,大家跟我回交州吧。”母亲道:“人生地不熟,就怕被人欺凌。”徐彪道:“儿子在中华地位显赫,没人敢欺负你们。”三人定下归计,苦于逆风行船,难以渡海,母子正彷徨间,忽见布帆南动,天边处刮起北风,徐彪喜道:“天助我也。”
一家四口相继登舟,波涛如箭,三日间抵达故居。道旁行人目睹夜叉,四面逃逸。徐彪脱下衣服给三人遮掩容貌,回到家中,徐某出来迎接,夫妻重逢,母夜叉怒骂不休,怨怪徐某当初不该不辞而别。徐某连连致歉,家人拜见徐妻,无不战栗。徐彪劝说母亲学习汉语,穿锦绣,吃熟食,母夜叉这才释然欣慰。母女皆着男装,装束与满洲人类似。数月之后,三人粗通言语,弟妹皮肤渐转白皙。
弟弟取名徐豹,妹妹唤作夜儿,都是天生神力。徐彪因为自己不识诗书,悉心教导弟弟学问,徐豹性格聪慧,经史书籍,过目不忘,又习练弓马箭术,文武全才,科举中第,名列武进士,聘娶某游击之女为妻。
夜儿天生异种,没人敢提亲,徐彪部下有一守备姓袁,发妻死去,强行将妹妹许配给他。夜儿能开百石强弓,百步外射飞鸟,箭无虚发。袁守备每次出征,都带妻子随行,升官至同知将军,战功多出自夜儿之手。
徐豹三十四岁挂印南征,母亲一同出发,每临巨敌,母夜叉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圣旨御封她为护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