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在潇湘馆内躺了数日,终日懒怠起身,懒怠梳洗。
杨戬身体已康愈,来潇湘馆探我。
他坐在榻前,用刀子给我削果子的皮,一圈一圈,削得十分卖力,果皮从果子身上削下,就像圆形的弹簧。
他将果皮一头提在手里上下弹着,果皮在他手里一颤一颤,我知道他是为了逗我开心,于是配合着扯出一抹笑容,却是苦涩无比。
杨戬也收了笑容,长叹一口气道:“锦儿被西王母罚往下界了,和她的八个姐妹一起。”
我一颤倒也不以为意,她是两边都开罪,吃力不讨好。
见我沉默不吭声,杨戬又道:“天君已派了天兵天将去接回嫦娥和吴刚,但是好像他们二人不愿意回来,还请求天君就让他们在下界为人,做一世夫妻就行。”
这二人反倒痴心。
只是这痴心到了我这儿就成了妄想。
“天君会答应他们吗?”我静静地问。
杨戬缄默着,我便也不再纠缠答案。
天君自是以三界王法为重,天规不容破,月神尚且要正法,更何况是嫦娥与吴刚?
杨戬说完锦儿和嫦娥的消息,突然就不做声了,我多想,多想他还能再带给我一些关于神瑛的消息,哪怕只言片语。可惜没有。
日子就这么继续,我让自己猫在潇湘馆内,无声无息。
莫说旁的神仙,就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我自己的存在。
一天到晚,我都静坐于窗下给杨戬缝制披风。
金色的针红色的线在我手里穿梭游走,我机械地不带任何思绪地重复同一个动作。
当红披风在我手里成形的时候,我抬头望窗外,不知何时,潇湘馆里那片竹林竟红光阵阵。
原先竹身上的红斑都丝丝绺绺渗出红色的血泪。
我一颤,起身去竹林里探看。
这片竹子许是感应到我的忧伤心绪,而替我泣血吧!
它们仿佛病了一般,没了往日风姿绰约,竹叶的边缘开始蜷缩枯萎。
我站在竹林里,感受这片萧索正在肆无忌惮蔓延,却无力阻止。
手心里那面泪镜蠢蠢欲动,我摊开手掌,它便从掌心现了出来,升到我面前。
泪镜里出现初龙的影像,令我吃惊的是初龙长胖了,和先前虽然肤色有些黝黑却俊逸干净的少年判若两人。
若不是我认出那双眼睛,泪镜里的初龙和从前的初龙已经相距甚远。
“初龙,你病了?”我哀伤地问,提不起劲,对什么都无能为力的样子。
初龙也神色哀伤,他赧然道:“姐姐,我已经丑成这样你还认得我……”
“初龙,你到底怎么了?”我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脏忧虑如焚。
初龙的眼里流出绝望的泪水,我的心灼灼而痛:“初龙,你的泪是你的生命力,你不要瞎哭,告诉姐姐,你怎么了?”
“我得了暴食症。”
“暴食症?”依稀记得上一回用泪镜视频,婆婆纳就跟我提过,是我太不上心了,“阿纳呢?她没有替你看治吗?”
“别怪阿纳,她尽力了。”初龙指了指身后不远处,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泪镜里现出阿纳挥汗如雨捣药的画面。
阿纳跪在灵河边的一块大石头旁,石头上放着石臼,阿纳拿着石锤不停歇地捣着药,一颗颗晶莹的汗珠悬在她的脸上,她丝毫顾不得擦,只是不停地捣药,捣药,捣药……
画面回到初龙肿胀的脸上,“姐姐,阿纳已经为我的病症操碎了心,她几乎整夜整夜都未曾合眼,可还是研制不出治好我暴食症的方法。我现在除了饥饿没有别的感觉,我每天做的两件事就是吃东西和想你……”
初龙说话间,已经抓起脚边一把青草塞进嘴里。
他没有咀嚼那草叶,囫囵吞了下去。
“初龙,你要用意志控制住自己,不能再吃了。”我命令道。
初龙绝望地摇头,“姐姐,我控制不了吃东西的欲望,就像我控制不了自己无法不想你一样……”
泪镜上的画面已经定格龟裂黯淡模糊,泪镜又缩小成珠泪大小落入我的掌心,消失不见。我一个人站在竹林内,听风中竹语呜咽,彻头彻尾地寒冷,如冰水浇淋。
站立了不知多久,肩头一暖,我终于是回过神来。
眼前站着杨戬,我的身上正披着那件为他而缝的红披风。
“你一个人抱着一件红披风也不披上,傻站在这边干嘛?”杨戬的目光里满满的关心。
我这才想起我从房内出来时臂弯上一直挂着这件红披风,我从肩头拿下红披风,披在杨戬身上,小心地替他系好带子,道:“这件红披风是为你缝制的,我还打算给你送去呢!”
我说话的时候面上一定哀伤到极致,我从杨戬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可遏制的心疼,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整个人揽进怀里,用红披风兜着我。
杨戬的怀抱温暖而宽广,让人从未有过的踏实。
我有那么一瞬痴迷,蓦地就回过神来,我慌乱地推开他,自觉后退了一步,我已经害惨了神瑛,我不能再害杨戬。
我已经隐隐感觉到杨戬对我不是单纯的友谊。
天界岂容儿女私情泛滥?月神对天庭劳苦功高,可是一段私情一个私生子就令她灰飞烟灭,若杨戬与我越了雷池,天君必不会顾念舅甥情谊而轻饶于他,相反为了彰显天君公正,势必重罚。
举贤不避亲,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
杨戬见我心慌意乱,便叹口气,整了整自己身上的披风,伤感道:“你心里的门是不是自此就对任何人都闭上了?”
“是从来就没有开启过,”我答完还是觉得不妥,又纠正道,“杨戬,我们是天界中人,本不该有那扇心门的,对吗?所以无所谓开与闭。”
杨戬沉默良久,似在咀嚼着我的话。
末了,他岔开话题道:“你一个人站在竹林里发呆,有心事?”
杨戬问完,觉得不妥,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没有心事呢?
他又道:“你送我的红披风真好看,只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是不是有求于我?”杨戬说着故作轻松地笑起来。
我心里一酸,我倒是有求于他。
我想回灵河一趟,看看初龙的景况,我若硬求杨戬放我偷出南天门,他定是愿意的,只是没有天君令牌,我势必又要拖累于他。现在,我不想再带累杨戬。
我决定直接去找天君。
天君正在王母宫里看视王母的病症,听闻王母的豹尾虎牙没有褪去,所以王母谢绝所有拜访,将自己关在王母宫内,除了天君谁也不见。
我在王母宫外站了许久,终于见天君从王母宫内走了出来,一袭金黄色龙袍明晃晃耀人的眼,头上的珠冠随风摇曳着珠帘。
见到我,他原本冷凝的神色舒展了些,快步走到我跟前,和蔼地问道:“找朕何事?”
“我想回灵河。”我往天君跟前一跪。
天君眉头瞬间虬成了大疙瘩,干脆道:“不许。”
我一怔,想天君大抵误会了我的措辞,便解释道:“只是回灵河一趟,看望老朋友,清早去,傍晚回,绝不隔夜。”
天君这才松懈了紧张神经,微笑道:“朕还以为你要回灵河再也不想回天庭了。既如此,朕让杨戬陪你去。”
我心头一暖,悲喜交集。天君待我的好真是没话说。
我与杨戬从云端坠落灵河时,久违的熟悉风景扑入眼帘,只望一眼,我的泪就扑簌簌而落。这绿草如茵、闲云野鹤的灵河我生活了近一千多年,早已融入我的骨髓。
我痴迷于这里的宁静与世无争,可惜我和这片土地再也没有缘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