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女儿金兰慢慢长大,这回贺老爷不敢插手。府中内务一律交给祝氏照管,就算有时候祝氏做得不对,他只当不知道。
贺老爷总想着,三女儿一个女孩子,用不着多花心思,给她吃给她穿,能平平安安长大就行了。等她年纪大一点,再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多给点嫁妆,他就算对得起这个女儿了。但每次对上金兰那种沉静淡然、丝毫没有任何期待的眼神时,贺老爷总觉得心虚。
他知道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很不称职。
贺老爷安慰自己不要紧,还有时间。等金兰出嫁就好了,她嫁的是陈家,两家时常走动,他有弥补的机会。
金兰最需要他这个父亲的时候,他没有为她遮风挡雨。
现在金兰要嫁去东宫,一个杀人无形、处处是陷阱的地方,他还是不能为她做什么。
所有的愧疚、悔恨、担心、不舍和忧虑一起涌上心头,贺老爷觉得自己此刻有千言万语想对女儿说,然而他傻站了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叮嘱了一句“金兰,钱不够使了,派人和爹说,爹托人给你送进宫里去。”
周围闹哄哄的,金兰没有听清。
贺老爷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祝舅父急急忙忙走过来,催促他“太子殿下到了!”
众人唬了一跳,推着贺老爷出去。
朱瑄头戴九旒玄冕,身着青色五章大袖礼衣,赤色四章裳,素纱中单,朱缘大带,腰悬组佩,四彩大绶,一身最正式的东宫太子冕服,骑马到了贺府门前,在正副使的簇拥中踏进贺府。
原本朱瑄不必亲至贺府迎亲,他身体不好,礼部怕他承受不住繁冗的礼仪流程,偷偷修改了仪式,他知道以后命人改了回来,削减了其他诸如太子妃跪受宝册的礼仪,礼部官员满头黑线心疼媳妇也不带这么不讲规矩的!
皇太子衣冠华贵,天人之姿,气度飘逸出尘,举止间自有王孙公子生于俱来的傲慢矜贵,脸上又略带病容,没人敢闹着让他吃酒,正副使一个比一个老实,飞快地走完流程,请金兰出阁。
金兰在黄司正的搀扶下出阁,庭中设有香案,她行了四拜礼,宣册、宣宝礼仪后,正使宣制,副使献礼,主婚者跪受。女官再次请金兰出阁。金兰拜别贺家人,乘坐车舆离开。
贺枝玉看着盛装的金兰上了车舆,咬着嘴唇,把哭声全部吞回嗓子里,不停低头擦眼泪。贺枝堂站在一边。
金兰上车前,回头望一眼自己的家人,目光落在贺枝玉和贺枝堂身上,微微一笑。天清气朗,明艳日光洒满她全身,她站在那里,双眸犹似一泓秋水,笑容灿若春华。
姐姐走了。
以后好生照顾自己。
鞭炮炸响声绵密如夏日惊雷,金兰转身离去。
贺枝堂怔怔地望着车舆离去的方向,竟隐隐觉得有些不舍。
……
他想起那天夜里,金兰把他叫到房里,屏退了下人。他脸上不屑一顾,下巴抬得高高的,其实怕得不行,以为金兰要打他。
金兰没打他,叮嘱他以后好好跟着祝舅父学怎么打理家业,说着说着,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声音带笑“这么淘气,我早就想抽你了。”
三姐不曾这么俏皮地和他说话,贺枝堂不由呆住了。
昏黄的烛火映在金兰脸上,她肤光胜雪,眼中含笑,捏了捏枝堂的脸“宝哥,你该懂事了,以后多跟着长辈出去走走,见见世面。”
贺枝堂脸上登时涨得通红。
不一会儿,枝玉推门进屋,看到枝堂也在,翻了个白眼。
金兰一手拉着枝堂,一手拉着枝玉。
“以后我不在家,你们俩要互相照应,你们是姐弟俩,谁能比你们更亲近?”
枝玉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一声,偷偷掐枝堂的手,枝堂狠狠瞪枝玉一眼,含糊地出声附和。
……
耳边欢笑雷动,鼓乐齐鸣。
贺枝堂擦了擦眼睛,手背一阵湿意,他呆了一下,继而吓了一跳,诧异地盯着自己的手背看,心里仿佛空落落的。
好像被人挖走了一块肉一样。
车舆动起来的一刹那,贺老爷眼中淌下泪来,快步追上前,“金兰……金兰……”
爹爹对不住你啊!爹爹还没来得及补偿你啊!
贺老爷想说什么,在宫人搀扶下登上车舆的金兰一无所知。
她早就不在乎了。
祝氏是压在她稚嫩肩头的一座大山,每次开口,她先得斟酌语气以防不小心戳中祝氏的哪一块心病,逢年过节阖家团圆,她得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刺了祝氏的眼睛让祝氏不痛快……只有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才能放下重担,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对着剪春撒撒娇。
贺家是生养她的地方,但贺家不是她的家。
阿娘在的时候,阿娘是她的家,阿娘走了,她的家也没了。
所以虽然怀疑皇太子的用心,畏惧后宫,因而对贺家有些恋恋不舍,巴不得太子突然反悔说不娶她了,但当真正离开贺家的这一刻,金兰心中没有一丁点的留恋,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感觉松了口气。
一口郁积于心、足足憋了十多年的气。
像养在笼中的鸟儿终于解开束缚,展开双翅,开始学着振翅飞翔。
金兰胸中陡然腾起豪迈之气,精神抖擞地坐起身。
这一动,满头珠翠摇晃,沉重的凤冠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两名跪坐的女官连忙直起身,搀住她的胳膊,扶着她坐稳。
金兰被自己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赶紧坐好。
身着厚重的皇太子妃翟衣礼服,头戴仿佛有千斤重的凤冠,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舆里,听着车窗外喜气洋洋的鼓乐声,她一动不敢动,抬起眼帘望向帘外。
皇太子一身锦衣华服,骑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不论什么时候,他始终举止端正优雅,光从背影看,倒是器宇轩昂、朝气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