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2 / 2)

陈君山躲过一劫,本该松一口气,可离开贺家时,他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他虽然是家中幼子,但自小老成懂事,读书刻苦,来往的大多是年长他许多的书生,族里的兄弟姐妹畏于他的古板威严,和他不怎么亲近,小女孩是第一个主动向他表达喜欢的人……

那时,陈君山心想,明年来的时候,给表妹带一匣子苏州府的带骨鲍螺吧!那东西稀罕,两个嫂子为了一枚带骨鲍螺可以从中秋吵到腊八。表妹看起来胖乎乎的,肯定爱吃这些甜腻腻的果子。

第三年,陈君山特意托人搜罗来一匣子带骨鲍螺,到了贺家,却没看到面团一样绵软娇憨的小表妹。

贺家人告诉他“三姐她亲娘没了,她在屋里守孝,过节就不出来了。”

陈君山拿着匣子,驻足良久。

表妹是庶出,没了相依为命的母亲,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

他刻苦勤学,是个恪守规矩的人,犹豫再三,没有去看望表妹,带骨鲍螺还没来得及送出,被闻到味道的其他小表妹、小表弟抢走了。

第四年,陈君山带了两匣带骨鲍螺,一匣给回到贺家的表妹枝玉,一匣给金兰。

他几乎认不出金兰了。

她长高了些,清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梳着蚌珠髻,簪了几朵绒花,蓝袄黄裙,静静地坐在祝氏下首,坐姿端正,面容沉静。枝玉和其他亲戚家的孩子满屋子上跳下窜,闹得长辈嗔骂不止,她一动不动,偶尔朝枝玉招招手。枝玉的表情很不乐意,可只要金兰一个眼神看过去,她还是会乖乖走到金兰跟前,让金兰给自己擦汗。

长辈们夸金兰“三姐长大了,懂事了,规矩真好。”

金兰微笑低头,依旧腼腆,但她身上再也没有小时候的活泼伶俐了。以前那个圆润白胖、笑嘻嘻和长辈们逗趣的小姑娘,随着她生母的离世,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陈君山的带骨鲍螺仍然没有送到金兰手中,祝氏接了匣子,转头就让拿去分给所有孩子吃。一屋子少爷小姐玩得正高兴,你一个我一个抢着玩,轮到金兰的时候,只剩下些寻常的松子糖,她没有说什么,笑着抓了一把松子糖。

松子糖也是陈君山送的,可他想给金兰的,是最好的鲍螺啊!

再后来,陈君山年纪渐长,逢年过节可以代表陈家去亲戚家拜礼。那年端午,祝家大宴,祝舅父当众考校后辈子弟的学问,贺枝堂也在其中。陈君山当时已经是县里远近闻名的小神童,被祝舅父硬拉去做裁判。他站在堂中,看到西边落地大屏风后面珠翠闪耀,隐隐有说笑声传来,知道有女眷藏在后面,本不想多看,目光扫到一个熟悉身影,心里微微一动。

屏风后面站着两个年轻少女和几个丫鬟,弯腰偷听的那个是枝玉,她身边那个神情柔和的少女正是金兰,她又长高了些,簪花围,小蚌珠髻,穿着密色香云纱暗纹小袄,娇绿刺绣一年锦画裙,手里执一柄高丽扇,笑着和枝玉低语。

那一瞬间,陈君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明艳的小女孩。

祝舅父开始考校一众子弟,枝玉和金兰侧耳细听。

陈君山情不自禁留意金兰脸上的表情。

只要谁答错了题目,金兰会挑挑眉,和枝玉相视一笑,伶俐俏皮。偶尔听到表弟们错得实在离谱,还会和枝玉做鬼脸。

陈君山本该认真听表弟们答题,可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直到祝舅父拉他的袖子,他才恍然回神,品评表弟们的诗作。

等到贺枝堂答题的时候,里边祝氏特意打发丫鬟出来旁听,陈君山再往屏风后面看去,发现金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只剩下枝玉还趴在屏风上偷听。

他望着内院方向,看了很久。

那天回到家里,陈君山躺在枕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第二天,他找到自己的母亲,“娘,贺家三表妹端庄贤淑,实乃良配,我……我想娶她。”

陈母吓了一跳,继而大笑“阿妹性子好,亲戚家的女孩子,我最怜爱她,既然你也中意,等你爹回来告诉他知道,下个月咱们就去贺家求亲。”

祝氏是陈父的表姐,陈家求亲,她自然不会为难,两家很快定下婚事,阖族皆知。

陈君山再次上门拜礼的时候,身份从表少爷变成未来姑爷,贺家丫鬟养娘故意把金兰推到他身边,笑着打趣他们。

金兰含羞带怯,被养娘用力一推,差点一跤跌倒。

陈君山怕她摔着,忍不住上前伸手去扶,一脚迈出去,想起规矩,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金兰飞快地扫他一眼,自己站稳了。

陈君山性子古板,不懂女儿家的心事,但在那一刻,他分明看见金兰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她是在怪他没有伸手扶她么?

陈君山存了桩心事,闷闷不乐地出了贺府,又转身回去。

金兰站在照壁前等他。

陈君山平时写文章,下笔如有千言,面对表妹,却只能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金兰轻笑,“表哥,我听说你们陈家子弟很少纳妾,是真的么?”

陈君山一愣,点点头。

金兰问“那表哥以后会纳妾吗?”

陈君山突然觉得心头沉重,郑重地道“不会。”

金兰轻轻舒了口气,仰头看着陈君山,粲然一笑“那表哥不必担心了,我愿意嫁你。”

陈君山特意折返回来,正是想问金兰愿不愿意嫁给自己。如果她是迫于祝氏才答应下嫁的,他可以退掉这门亲事。他知道金兰本性活泼开朗,祝氏性情严厉,她身为庶女,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他不忍看她嫁去别人家受委屈,他想照顾她,他会疼她宠她让着她……

她笑着告诉他,她愿意嫁他。

那一刻,陈君山心跳如锤鼓。

……

忆及往事,陈君山浑身发抖。

金兰曾把他视作唯一的希望,他说要做她的丈夫,要护她疼她怜她,可他没有遵守诺言。

就像那一匣始终没有送到她手中的带骨鲍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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