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不日就要大婚,但到底还没入宫,而且祝舅父是自己名义上的舅舅,年纪又大,金兰侧身谦让了一下。
早有内官扶起祝舅父,舅甥俩进屋说话。
祝舅父年纪不轻,动作却利落,坚持行完礼,麻利地站起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再三给金兰赔不是,“外甥女大喜,本想早日进京帮衬,年纪大了,路上走得慢,这才给耽搁了。”
金兰不露声色,微笑着和祝舅父寒暄,问老家亲戚长辈们好。
祝舅父一一答了,态度谦恭,又不失亲切,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养娘奉上茶果,茶是木樨瓜仁泡茶,果子是糖薄脆、梅菜馅金华酥饼、蝴蝶卷丝酥、苏州松子糖,还有一盅解暑气的冰镇凉饮子,俱是家乡口味,祝舅父却立时变了脸色,眉头紧皱。
金兰知道祝舅父是聪明人,自己无需和他虚与委蛇,而且她马上就要入宫了,实在没有闲心和人打机锋,打发走其他人,直奔主题:“舅舅辛苦,外甥女正有一事托付舅舅。”
祝舅父一愣,心道这个外甥女果然深藏不露,放下雪泡缩脾饮,道:“外甥女如今贵为太子妃,尽管吩咐便是。”
金兰道:“我已经知会过阿爹,待我入宫,就让他带着枝玉和枝堂回乡。家乡有舅舅和族中亲戚帮衬照拂,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只是枝堂顽劣,太太又太过溺爱,终究不是事,还望舅舅严加管教,让他懂得些道理,他若有不敬之处,舅舅只管教训,千万别因为心软就放纵他。再有枝玉性烈,太太和阿爹若管教太严,只会适得其反,望舅舅能从中调解……”
祝舅父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她像交代后事一样叮嘱自己,心中暗暗称奇,诧异过后,只余敬佩。
他当年果然没有看走眼。
“外甥女放心,我在县里也有几分薄面,我回乡后一定训诫族人,不许他们仗着外甥女为非作歹,给外甥女和太子殿下抹黑……”
金兰起身,敛容正色,朝祝舅父行了个后辈礼:“能者多劳,舅父为人端正,在乡里素有贤名,贺氏一族的荣辱,就托给舅父了。”
祝舅父忙站起身,连称不敢,犹豫了一会儿后,道:“枝玉在祝家养到四岁多才送回贺家,我视她如亲女,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只是枝堂的事……”
金兰一口剪断祝舅父的话,“您是枝堂嫡亲的舅舅,有您看着,枝堂必能长进。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望平平安安,做个本分之人。”
饶是祝舅父圆滑老成,听了金兰这话,也不由得惊诧地抬起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兰。
他刚才和祝氏大吵了一架,为的就是贺枝堂的事。
金兰面色平静。
祝舅父到底是一家之主,见多识广,心眼灵活,很快恢复了正常,神态比之前更加恭敬,感叹道:“外甥女果然深明大义。”
接下来,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起贺枝堂和贺枝玉,转而说起宗族的事。
杜岩说朱瑄已经派人去湖广了,金兰估摸着自己被册封为太子妃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湖广,她担心族人借着她的名头胡作非为、鱼肉乡里,奈何两地相隔千里之遥,没法管束,正愁着呢,可巧天上掉下一个长袖善舞的祝舅父,正好解了她的难题。
金兰再三叮嘱祝舅父:“若有人以太子妃亲族的名义作威作福,舅父无需顾忌亲戚情分,一律现清白处置。”
她这些天读了不少《外戚传》之类的书,外戚中飞扬跋扈以至于连累全族的不在少数,她可不想哪天自己也成了书上的反面事例。贺老爷耳根子软,根本管不住亲戚,祝氏眼界狭窄,又是个内宅妇,也管束不了族人,唯有像祝舅父这样经多见广、素有威望的人才能镇得住老家那群族人。
祝舅父仔细听金兰交待,面色如常,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
祝舅父和金兰长谈足足两个时辰。
内院,祝氏苍白着脸躺在窗下榻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錾刻寿桃长命锁,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望着房顶,一语不发。
养娘进屋收拾了一地狼藉,坐在榻边,看着祝氏呆滞麻木的模样,唉声叹气。
不一会儿,祝舅父大踏步走进屋。
养娘忙退出去。
祝舅父走到榻前,看着祝氏,眉头皱得紧紧的。
祝氏和祝舅父大吵了一架,满屋子瓶瓶罐罐被她摔得稀碎,她手上满是划痕,鲜血淋漓,却不肯让人包扎,死死抓着长命锁,眼球突出,面色狰狞。
祝舅父又是气又是心疼,长叹一声,皱眉道:“你从此消停了罢!太子妃不会和他相认的。”
祝氏表情麻木,听到这句,喉咙里啊啊了几声。
祝舅父皱眉道:“你也是糊涂,她如今贵为太子妃,既然没有揭穿你,可见她心性忠厚纯良,没有报复之意,你还在这里疑神疑鬼,像什么样!”
祝氏一言不发,死死抓着长命锁,眼中流下泪来。
祝舅父叹口气。
“我看家中待客的果茶还是旧规矩,茶太子妃一口没喝,果子她也只动了一样,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家,怎么这么糊涂?如今家中应当事事以太子妃为贵,你不知道她的喜好,难道她房里的丫鬟不知道?你身为她的嫡母,养育她长大,怎么也有情分在,她心胸宽广,又是识大局的人,不计较你这些年的打压,你不趁着她入宫前解了这些年的疙瘩,只知道一味躲在屋里装病,如此蠢钝,枉为我祝氏女!”
被五十多岁的兄长当面厉声指责,祝氏心中难堪,泪珠滚落。
祝舅父摇头叹气:“你也别提心吊胆了,你家三小姐……”
他停顿了很久。
“不简单呐。”
……
当年祝氏为了生儿子几乎发了疯,为此差点摔死枝玉。祝舅父心疼外甥女,把枝玉抱回贺家养育。祝氏产后抑郁,吃了药也不见好,在贺家大吵大闹,但凡有一点不顺心就发作妾侍庶女。乔姐和另外一个妾都是从祝家陪嫁过去的,长年累月,消息瞒不住人。
那年过年,祝舅父放下手里的事亲自登门向贺老太太道歉。贺老太太倒是很体谅祝氏,毕竟祝家门第高于贺家,而且祝氏也是为生儿子才疯成那样的。
祝舅父安抚好祝氏,从屋里出来,无意间看到乔姐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站在廊下看落雪。
小女孩圆脸桃腮,五官清秀,眸子乌漆黑亮,眼神又清又透,让她看上一眼,祝舅父顿觉心头敞亮,仿佛喝了热羹一样,浑身上下暖烘烘的。
他素日喜欢孩子,情不自禁站在台阶上多看了一会儿。
乔姐冻得脸色发白,一边跺脚让脚底暖和些,一边教女孩儿念诗。
女孩很聪明,乔姐教了两遍她就会背了,嗓音脆生生的,清澈婉转,又脆又甜,一字字念诵:“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抑扬顿挫,声如银铃,断句清楚明白,一点都不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