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灯火渐暗,山寺屋檐幽深,轻云遮月朦胧。
衣袍仍在风中起落,萧满收回远眺的目光,落到晏无书身上。晏无书垂着眼,眉宇间看不出太多的情绪。萧满望定他几许,低声道:“你在自责。”
“留影珠上,露出面容的黑袍僧,是我们单独遇上的那几个,说明这个阴谋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策划了。”
“无论曲寒星在雪意峰上,还是在雪意峰外,都会被盯上,而你,不可能一直在他身边。”
萧满声音清润,语速不紧不慢,似是山间缓缓淌过的清泉。晏无书只觉心尖儿被挠了一下,蛛丝扫过般泛起丝丝痒意。
他勾起唇,脸上有了丝笑容,拖长调子问:“小凤凰,你在安慰我?”
“只是实话实说。”萧满语气淡淡。
“再多说几句?”晏无书凑近他一些。
萧满无言瞥他一眼,转身行往他方。
他们做出了离开的样子,自然不能回去枯澹寺,山下的城镇又太吵,便只好停在这虚空之中。
萧满踏云而行,步履缓慢,衣袖翻飞,恍如天上谪仙。
晏无书走在他身后,轻轻转了下折扇,尔后收起,向萧满伸出手:“那可以让我让抱一下吗?”
萧满理也不理,加快脚步向前。
他打算寻个合适的房顶或者树梢落脚,正垂目四处查看,忽然身上一紧。晏无书从后将他抱住,就如他闭关十年初出停云峰的那一次,亦如广陵城中明确告诉晏无书他不喜欢的那一次。晏无书双手环住他的腰,用力将他一带,后背贴上胸膛。
“抓住你了。”晏无书将脸贴在萧满颈侧,声音里带了点儿真切的笑。
萧满蹙起眉头挣扎,却惹得晏无书更用力,腰和双手都被锁住,如同要将他揉进骨血中一般。
而晏无书语气低下去,笑意全无,轻声问:“小凤凰,你冷不冷?”
晏无书问的不是此间此刻,萧满心知肚明。夏夜的风拂过面颊,他敛眸,道:“现在是夏天。”
“好,夏天。”晏无书顺着他的话点头,“我们小凤凰不冷。”
“放开。”萧满冷冷地说。
晏无书抱了萧满片刻才放开,萧满得了自由,立时和他拉开距离,行出数丈远。晏无书笑起来,往风里丢出一艘云舟,邀萧满上去。
萧满才不理会。
月落日出,一夜过去,佛门集会继续,地点依旧在枯澹寺前的日月广场上。
当下时分,众僧辩论的乃是轮回之道,各寺皆有不同看法,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不断辩驳。
昨日那名妙语连珠的年轻僧人安静坐在角落,双手合十,低垂眉目,没有开口与人谈论,但许多人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希望能再听他的见解。
“那个年轻僧人,暗阁可查到些什么?”
垂眼便可将此处收入视野中的高峰上,晏无书转了一下手里的折扇,低声问萧满。
萧满将方才收到暗阁传来的消息递给晏无书。这是一封密信,信上所述,乃是此名游僧的生平和近段时日的动向。
他乃贫家子,十二岁那年,被路过的一位游僧看中,拜其为师,随他离去,踏上修行,四处游学听经,一月前来到枯澹山下,住在城西一间茅草屋里,行为没有任何不正常。
“与寻常游僧无异。”萧满低声道。
“却也过于普通。”晏无书语气幽幽。
“药谷弟子盯着他,昨日论道结束后,也没有任何怪异行动。”萧满道。
晏无书先是“嗯”了一声,尔后想起什么,不咸不淡一“啧”。
辰光一点点流逝,所辩之题换过一轮又一轮,连一些道门子弟都忍不住加入,年轻僧人始终没有开口,垂着眼睛,仿佛入定一般。
七月的烈阳爬上天顶,落在地上的影子缩短,午时已至。
论道暂时告一段落,无人提出新的问题,一时之间,场上寂静。
晏无书斜倚在树上,扯了下萧满衣袖,让他将目光挪向山道。
一群人正在上山,同样是佛门之人,都戴斗笠,肤色被晒得很黑,皆为瘦削身材,无一例外。
“这群人从哪里来的?”萧满直觉不对劲。
“从山下来,要到山上去。”晏无书道。
无疑是一句废话,但话音落地,晏无书朝山间某个方向点出一点灵力。
他警惕起来了。
这群人从山下到日月广场,不过须臾功夫。日月广场中仍旧无人开口,耳畔唯余树上蝉鸣,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僧人诵出的佛号,立刻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他扫了一圈众人,目光落到玄明大师身上,道:“来晚了些,罪过。”
说完走向广场中央,站在东道主枯澹寺之前,右手抓住左手掌间垂落的佛珠,说道:“都说我佛慈悲,却不知这慈悲,乃是何种慈悲。今日,我想与诸位,辩一辩何为‘慈悲’。”
“修佛者慈悲为怀,我想问诸位一个问题。有一辆满载火油的马车,车上不慎落了火星,火油罐很快便要炸开,拉车的马儿还发起狂来,若不将马车带离,街上百姓或死或伤,街道或残或毁。”
“离开的路有两条,一条通往禁地,一条通往田间。禁地中有一湖泊,众所周知的危险之处,此时却有十来个顽劣孩童在那处玩耍;另一处的田地,则有一个孝顺少年,代替腿疾发作的父亲开垦播种。”
“只有这两个选择,你是马车上的车夫,一个普通车夫,没有修为,凭自己阻止不了火势,周围也没有修行之人可以帮忙。请问诸位,你会选哪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