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苦寻多年的仇家先一步死了,她还以为他要恼个十天八天的,关在启明殿中不见人呢。
箫白泽没有回答她,他怔怔立在门帘旁边,来来回回打量修葺一新的繁光宫,所有的角落他皆看过了,没落下任何一处。
不对劲,林桑青松开托腮的手,重新打量箫白泽一番。他好像喝醉了,眼神不如平日里一般深邃忧郁,而是涣散不明,是典型的醉酒之人才会有的眼神。
果然,将繁光宫看个遍之后,箫白泽终于挪步走向桌边,还没靠近,浓重的酒气便已扑面而来,可见他的确喝了不少酒。“什么都没有了!”他踉踉跄跄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呓语般喃喃自语道:“朕执着了九年!守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结局,做着一个自欺欺人的春秋大梦。时至今日,春秋大梦终醒,她什么都没留给我,孑然一身潇洒西去,甚至连复仇的机会也不留给我!她仍旧如当年一般自私!”
情绪陡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握住林桑青的手腕,双目红得像是要渗出鲜血一般,睁圆眼睛道:“你告诉朕,像她一般的祸害怎么会死呢,啊?她不应该活得长长久久的,像那些史记册子上的罪人一样,做遗祸一方的祸害吗?朕不要她长命百岁,但起码,她要让朕看到她最后一眼啊!”
激动的情绪渐渐恢复平稳,他垂下头颅,露出一截白皙好看的脖颈,喃喃自语道:“什么都没有了,九年的执念随着她一起化作尘土,从今以后我该如何说服自己活下去,我存活的意义,消失了啊……”
手腕被箫白泽抓的生疼,等会儿肯定要留下红印子,林桑青奋力抽了抽,没抽出来。有水珠滴落在手背上,触感温热,林桑青惊讶瞬目——他……哭了?
至于吗?不就是仇家提前一步死了,他没有亲手报仇,何须难过成这个样子?他可是一国之君啊,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乾朝,该是怎样浓重的失望与难过,才会让一国之君放下尊严,做个流泪的男儿?
心底有个地方突然开始发涩,眼睛亦胀胀的,林桑青向来见不得人家哭,尤其见不得男子哭。
温裕知晓她这个软肋,也善利用她这个软肋,每每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请求,而她斩钉截铁的予以拒绝时,温裕便开始揉着眼睛大哭,人再多他也照样哭,没脸没皮的,一直哭到林桑青答应他的过分请求为止。
由于温裕总爱拿动物发誓,他的眼泪便好比“鳄鱼的眼泪”,“绿毛龟的眼泪”,“大黄狗的眼泪”,反正不是人的眼泪。
触景伤情,她抽抽鼻子,大义凛然的牺牲自己,让箫白泽把她的手腕当做发泄口,温言劝慰他道:“皇上,人都是会死的,左不过有的人命长有的人命短,九年的时间是很漫长,但同一辈子比起来,它还是显得微不足道。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您如今是乾朝的皇帝,一整个国家的兴衰荣辱都系在您身上,您切不能因一位仇家的死亡而丧失斗志。”桌子上的蜂蜜水散发出袅袅热气,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巴,循循善诱道:“不知为何而活这种话以后更是别说了,我再说一次,您是乾朝的皇帝,您存活的意义是天下万民,并不是报仇雪恨。”
林桑青很清楚,今日箫白泽说的话万万不能让第三人听到,若他说的话被有心人传出去,世人知晓他们的皇上已失去了斗志,找不到存活的意义,那么乾朝的江山将岌岌可危。
眼眶里的泪痕干的很快,只有湿润的睫毛还能证明箫白泽曾经哭过,浓重的酒气熏得人头晕,他仍旧抓着林桑青的手腕不松开,目光执着道:“谁都可以死,她不可以,她亲口答应我的,要死在我的后面,现如今她轻轻松松便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真是言而无信!”
唔,箫白泽这人还挺天真的,谁先死谁后死这种事情根本无法确定,全部仰仗天道怜悯,他居然真的相信了?
林桑青无奈道:“生死并不是人能决定的,便像我……”及时刹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她抿抿嘴巴,重新换了话题道:“皇上您那么痛恨昭阳,巴不得欲杀之而后快,她死了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吗?你找她九年,难道不是怕她还活在人世间吗?”
他想要千刀万剐昭阳,肯定不可能是因为爱她,箫白泽再变态,也不可能变态到“爱她就要杀了她”的地步。
由于方才情绪激动,箫白泽的面颊上浮现些许红意,他的面容一直泛着病态的苍白,看上去病恹恹的,多了这两抹红意之后,那种病态的苍白褪去不少,他看起来像个健康的正常人。缓缓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箫白泽垂眸道:“是啊,朕找她便是为了杀她,她死了正好。”顿一顿,似是为了麻痹自己,重复一遍道:“正好。”
抬起头,眸子里的迷离醉意还没有散去,他喷吐着酒气,仰躺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道:“方御女呢,让她给朕做一盘桂花糖蒸栗粉糕送来……”
被他抓住的那只手腕果然变得通红,林桑青心疼的“嘶”一声,揉着手腕道:“这个时辰还吃什么糕点,也不怕不消化,外头快要下雪了,你就别折腾方御女了,让她好生睡一觉吧,大晚上的,何必麻烦人家从床上爬起来。”
箫白泽不听劝,闭目执着道:“朕偏要吃!”
越看通红的手腕越生气,林桑青咬一下嘴唇,壮着胆子回呛他,“吃什么吃!”
这句话的声音略微有些大,且态度也有些恶劣,闭着眼睛的青年缓缓睁开眼睛,用醉意迷离的眸子凝视她,似乎不敢相信她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林桑青怂了,作为一个妃子,她的确不应该用这样的口气同他说话啊……但话已经说出口了,想要收回来大抵是不可能的,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狗腿一下,拣几句好话说说,以免萧白泽醒来之后给她穿小鞋,目光迷离的青年突然晃了晃身子,眼睛开阖几次,倏然向地上倒去。
“咕咚”,脑袋砸在地毯上的声音略微沉闷。
林桑青吓得跳了起来,靠,她不过大声说了他一句,又不痛不痒的,他怎么就躺在地上了!
碰瓷,绝对是碰瓷,她是无辜的冤大头!
倒在地上的青年浑身颤抖,他将身子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不过片刻间,额头便聚满了汗珠,面上的两抹红意随着汗水消失无踪,他的脸色比画画的宣纸还要惨白。纵然醉酒了,他还有几分意识尚存,知道不能发出声音,他将一只拳头递到嘴边,张开嘴巴咬上去,两道深深的血牙印立时可见。
林桑青心慌意乱的看了会儿,渐渐发觉到了不对劲——不对,他不是在碰瓷,看他的样子,似乎是体内的毒性发作了。
她晓得身体是萧白泽自己的,与她无关,但她还是觉得很生气——魏虞早叮嘱过许多次,让他莫饮酒,莫在夜间外出,他今儿个不但饮酒了,还露夜外出了,魏虞所说的不能做的事情他全部做了个遍,作的什么妖,毒不发作才怪呢!
萧白泽疼得满地打滚的样子很是骇人,林桑青捂住咚咚乱跳的心脏,想抬步往外跑,“你等着,我去喊魏虞!”
萧白泽伸手抓住她,从牙缝间挤出几句话,“不用,太晚了,我疼一会便成。你,你帮我倒杯水。”
真的吗?喝水就能缓解疼痛,真的不用喊魏虞吗?心中将信将疑,但既然萧白泽发话了,她便先照做吧,等会儿若他还疼得满地打滚,她便让人去宫外找魏虞。
桌子上的蜂蜜水早已放凉,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现在却要给这个不知为何会来繁光宫的人。“喏,”她吃力的扶起萧白泽,将温热的蜂蜜水喂给他,“桂花糖蒸栗粉糕没有,你先将就着喝杯蜂蜜水吧。等会儿若你还觉得疼,我便让人去请魏虞,你千万别死撑着啊,万一撑出什么事情来,我可是要担责任的。”
一杯蜂蜜水喂下去,箫白泽仍旧疼得满地打滚,他的手上全是带血的牙印,瞧着让人心疼。林桑青想了想,将目光投向缝衣裳的针线。
不多时,她重新冲兑了一杯蜂蜜水,惴惴不安的喂给萧白泽,“昂,刚刚的蜂蜜水兑得淡了,我重新兑了杯浓的,你多喝点,没准蜂蜜正对你的病症呢。”
喂完蜂蜜水后,她更加惴惴不安的等了片刻,外头的风声更大了,北风呼啸不停,显得繁光宫内有些寥落。
一盏茶的时间还没到,萧白泽居然真的恢复了平静,他不再满地打滚,只是安静的平躺在地面上,呼吸略微急促,脸上的红意又开始蔓延。
林桑青松了一口气,同萧白泽讲了这么会儿话,她觉得口干舌燥,身子也疲软沉重。她又为自己冲兑了一杯蜂蜜水,趁着水温正好,“咕咚咕咚”大口咽下。
喝完一杯,她又兑了一杯,捧着青花瓷茶杯等萧白泽醒过来。蜂蜜水甜甜的,入口绵柔,她一口接一口喝着,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耳朵根发热,而且,这股潮热感正朝着全身蔓延,不过是几个喘息的功夫,她便已热得头脑发晕了。
“外头不是要下雪了吗,怎么还这样热,像夏天似的。”她只穿了睡袍,着实没有衣裳可以脱掉,热得实在难受,她便将领口往下拉了拉,露出锁骨。脑袋重重的,若要在此时撬开,估摸会看到一片混沌,她眨眨眼睛,眸光涣散道:“唔,我,我有点儿晕,这是在哪儿,是繁光宫吗?”
躺在地上的青年猛地睁开眼睛,眸底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脸上的红意愈发强盛,他的嘴唇本就水润,如今看上去却格外水润,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尝。
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时掉到地上去了,林桑青懒得捡起来,托腮痴痴看着萧白泽,语气慵懒绵软道:“你长得挺好看的,比我还好看,你娘怎么生的你?”
萧白泽没有回答她,他从铺了毯子的地上爬起来,之前毒性发作时的痛苦神色消失不见,他面无表情地靠近她,每走近一步,启明殿中所燃烧的檀香气息便近一些。
他定是在启明殿待的太久,导致身上也沾染了檀香的气息。
他一直走到她的身旁才停下脚步,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里面的火苗似要将人燃烧成灰烬,稍许,他俯下身,深深吻上她微启的嘴唇。
滚烫,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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