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要相信这个毫无依据并且无法自证的蛇信子,那种物质根本就没有提取出来,还是在假说之中的吧?”上校上前一步,“将军,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我们部队里很多人也是,虽然参军战死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但是我们今天在这里不顾性命地冲锋,是因为往东二十公里,被占领区的难民还挤在那里无法疏散,我们的家人也在里面,我们不能放蛇人过去。但我们不能接受为了保护一个阴谋一样无法自证的蛇信子而做出牺牲。”
s将军愤怒地看向他。
可是上校说出了那最后一句话:“将军,我知道,其中的一个蛇信子是你的女儿。”
s感觉像是有火焰冲腾在自己的眼睛里,可是这一层逻辑陷阱正是这样挖设的,大部分人都抱着怀疑跳了进去,他无法在其中辩驳,当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点时,艾萨克想起他在地下通道里说的话:“之后还会更困难,也许会来自我们自己。”
那团火焰从他的眼睛里熄灭了。他挥了挥手:“我担任这个战区的总指挥,是因为这里同样是我长大的地方,和我的女儿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自然相信您,将军。”
“你们已经把意见上报了吧?其实不用,我会从现在起撤去所有他们身边的人员的。”
说完他再次朝向艾萨克,那个上校离开了,艾萨克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他看着上校的背影,仿佛看见了他们所拥信着的共同理智。
机场相当空旷,偌大的起飞坪上没有多少飞机。秘书见到艾萨克将军后艾萨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帮我拨通米尔什博士的电话,我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和他讲。”
可是秘书捧着一叠文件,迟迟没有动。
大风吹着将军有几丝已经灰白了的头发,他问:“怎么了。”
秘书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他翻开了一卷文件递给将军。
他说:“之前您在地下通道和战区,信号基本上完全阻断,我无法联系到您。就在这段时间里,蛇人对湾区的军事基地发起了攻击,米尔什博士赶了回来,先做了民众疏散的工作,将近八十万的难民向东迁移。他说如果是您也先会做这件事情。”
艾萨克将军低头看着文件,脸色越发地沉重。
“可是蛇人的攻势很难阻挡,这也许是一个巧合,也许是必然,在没有得知中国战区战略的情况下,米尔什博士同样选择了使用石墨炸弹,他从沿海地区调动战斧导弹搭载石墨炸弹,同时摧毁了敌军和我军的战略科技...之后的战斗,您是目睹过的了。”
“战区守住了么?”艾萨克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的...八十万难民基本上全部安全撤离,蛇人的攻势也基本被压下去了。”
艾萨克点了一下头,飞行员正在向他挥手致意,他向飞行员庄重地敬礼,走上了飞机。
在昏暗的万米高空,秘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一张照片递到将军手上。
“这是石墨炸弹刚刚引爆后发生的巷战...我们发现蛇电无法同时作用在多个人身上,很多士兵就用绳索把自己串住,从楼顶跳下去进攻,蛇人只能依次攻击最近的目标,地面部队能够顺势突袭...”
“当时人员很不够...最后米尔什博士也从楼上跳了下去。”
将军安静地看着那张照片,应该是后来的战地记者拍的,博士面朝大地躺在血泊中,他下面是一具蛇人的尸体,血已经染红了他稀疏的头发。
将军忽然觉得喉咙有一些汹涌,他想象着博士笨拙地串着绳子附在墙上地模样,他很想现在就飞回去,告诉博士的儿子:“你的爸爸给你买好了手办,但他没法带给你了,于是,他自己就变成了蜘蛛侠。”
已经是“逃亡”的第三十一天,苏祁坐在长途汽车上,这里大概还在郊外,土块堆出的道路上大巴车颠簸得很厉害,飞沙走石。但他已经对地理变得不再那么敏感,甚至都不想再看地图,只在更宏观的尺度上观察沿途风物,判断他们的位置。他看了一眼旁边座位上的苏紊,她像是一滩舒适的水,安静得躺在座椅上,额前的碎头发在颠簸中有一些盖住了她的眼睛,她好像睡着了。
苏祁回忆一个月前的时候,他们在楼中被林上尉接出,林上尉告诉他们,现在军队里面的风声对他们很不好,他们最好自己出去避一避,身边也不能有军队的人了。
苏祁问楚林在哪里,上尉说楚林还不能行动,但是上尉欠了个身,凑到他们的耳边说:“楚之后会和你们保持联系。”
说完她给两人各自发了一个类似于按键手机一样的东西,可能是军队配置,坚固耐用。但是至今那两个手机还从没有响过。
苏祁的膝盖好了一些,起初的时候他们行动很不便,苏紊总是要搀扶他,大概半个月后苏祁就能自己走路了,虽然慢了点,但也没有什么着急的必要。他们从云南向东走,上尉给了他们一张卡,说卡里有些钱,够用。
后来苏紊在查时发现里面的钱岂止“有些”,她好奇在战争时代就能这样么?可是后来她很快就发现这张卡的主人姓苏。
是s将军的。
此刻苏祁看着窗外出神,道路两边忽然出现了一排树,可能刚好赶上了季节,花开得正盛,白中透粉,大体还是白色,仔细看时会发现那些粉色就像是国画里的水墨,也用了大片留白。树木后面是空旷的平原,苏祁发现两棵树中间就立着一面红旗,大概写着些战时号召的话,车子开快起来时,花瓣和红旗就交相闪过,呈现出奇异的颜色,美不胜收。
“这是海棠花。”不知什么时候苏紊醒了过来,或者她根本没有睡着,她挨着苏祁一起看向车窗外,“我记得哪一年语文课,老师叫你起来回答问题,问你最喜欢什么花,你说了海棠。”
苏祁点头。
苏紊笑了一声:“以前时间多得要命,也不问这些矫情的问题,现在倒是觉得,有些问题还是早问了好。”
苏祁依然看着窗外:“也没什么原因,其实之前除了书上的图,我也没见过海棠花,我们那一块不种这个树啊。”
“嗯,我知道。”
“就是当时想起一句话嘛,海棠无香。”
“张爱玲说的,恨海棠无香。但人家乐意恨就恨,跟你有啥关系呢?”
苏祁回过身来,神色有些羞赧:“以前咱们学诗歌,老师不是总说以物比人,我就在想,像海棠一样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你想出来没?”苏紊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她干脆甩了鞋盘腿坐在座椅上。
“海棠是素雅,但又有惊艳,我想那会是个女孩子吧,很文静...可是海棠无香啊,她身上肯定有哪里是不完美的,但那不是她的错。”
“是不是留着长头发,长得干净清秀,像青瓷一样的?”苏紊问。
苏祁猛地点头。
苏紊拾起手指在苏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直男的梦中情人都长这样。”
苏祁有些不服气,他问:“那你呢?”
“我?”苏紊仰起头想,头发落在肩上,“我没有什么理想型,我从不想这些问题。如果说花的话...也许是樱花吧,你如果硬要说以物比人,那樱花就是很传统的意思,绚烂的死亡。”
车子猛烈地震动了一下,飞起来的那一瞬间过道上的灯都灭了,苏祁立刻警觉起来,但很快就恢复了,他看向外面,车子上了一个没修平整的陡坡,再前面就看到了另一个城镇。
“我们会死得很绚烂的。”苏祁想到自己可笑的身份。
“你是在祝福我如愿以偿么?我该不该谢谢您呢?”苏紊压着头向上看着苏祁,在昏暗中像是闪着光。他们笑了几声。
路上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娱乐方式,因为可以通过意识传达信息,他们尝试在人群中去寻找散落的信息。正常人的电流强度都很弱,只能够感应到那里有一个个体的存在,他们具体的意识往往很难表达出来,但是也有时候,一个人的想法太过于集中,那个意识还是会流露出来,被捕捉到。
于是他们就找一些有趣的意识,然后去猜测这样一个人,这有点像窥视的刺激与快感,能让他们暂时忘记一些紧张。
几天前他们打了一个赌,赌一场电影,苏祁觉得那个神神叨叨的男人半个小时脑子里只重复着一句话,必然是个暴力分子。在蛇人的消息公开之后,这样的极端者并不少见,可是苏紊觉得那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他们不赶时间,就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直到前面人群堵住,他们走到他身边时才发现,那个重复的意识就是他嘴里反复哼的一具歌词,他大概是被洗脑了。
“苏祁大侦探,哎呀,笑死我啦...”
苏祁黑着脸,只能陪苏紊去看一场电影,苏紊还蹲着不走:“等会,你等我再笑会,我想想你刚才那个认真的样子...”
按照上尉的说法,他们最好走小城镇,虽然蛇人现在的进攻毫无规律可循,并不是一味只占领大城市,但大城市总有很多战略意义。苏祁倒是觉得没什么所谓,要死迟早得死,人家真要杀你那还不容易?况且在那座雨城里的时候,它们早就可以把他杀了,但却来送了一条完全搞不懂的信息。
但苏祁他们还是很遵循,一路上只经过小城镇,可是小城镇也有不舒服的地方。云南走出来几十万人,现在都在往东迁移,晚上的时候往往找不到住的地方,有些小宾馆就只剩下单人间,每到那个时候,苏紊会毫不客气地坐到床上,把一床方块状的被子紧紧抱在怀里,笑吟吟地看着苏祁无可奈何地在小沙发上坐下,一天天凑活过去。
唯一一次进城是重庆,为了陪苏紊看电影。
似乎很多地方并没有被战争打乱太多节奏,可能是报道上的隐藏,人们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可能社会本身就已经变得迟钝,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也得把生活过下去。只有一些接近战区的地方受到了很大影响,好在那些可怕的画面还没有泄露出来,不然恐慌可能会先一步摧毁社会平衡。
他们坐火车到了重庆后,开始感叹很久没有看到这样华丽的城市了,高楼层次众多,像是彼此镶嵌的不规则魔方,霓虹绚烂,铁轨穿入到楼房之中。
“我以前看过一副重庆的画。”苏祁说。
苏紊抬着头,上面高楼外“巴渝古都”的亮眼白光和另一家夜市浮夸的紫灯同时打在她的脸上,好像那些光芒在她眼睛里闪烁:“我知道,我也看到过。赛博朋克。”
当他们走到影院的时候,发现影院里空无一人,可是街道上是热闹的。苏紊一问才知道,战时不允许新的影视作品上线了,影院都比较谨慎,在这时候也就各自闭门。
她显得有一些失落,苏祁看在眼里,随即就拉她去吃夜市,他说定要辣破苏紊这张毒嘴。可刚下楼苏紊就拉住苏祁,她看见在拐口贴了张纸——
“自主影院请下楼右拐,前行二十米。”
那个晚上,苏紊选了一部她看了足有七八遍的片子,叫《星际穿越》,苏祁之前没看过,可苏紊一直很安静,没剧透过一句,就像头一回看一样认真。直到电影的最后,男主从高维空间中回来,在相对论的魔咒下再一次看见自己已经行将就木的女儿,苏紊和那个已经老去的女儿同时说出了那句:“youaremyghost.”投影仪的光从荧幕反射到她脸上,苏祁悄悄转过头偷看到她明亮的双眼,眼泪从那里掉落下来。
苏祁一直很奇怪,像苏紊这样明艳动人的勇猛奇女子,为什么泪点就这么低?但他没问,也许这句话在产生的过程中就已经被苏紊听到了,苏紊也没有说话,他们看着人员表滚完,屏幕暗了下来,他们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起了老石。”苏紊说。
“他现在在美国。”
“有时候我很羡慕他。”苏紊说,“他有那种神奇的灵性,能够感知到这些。”
“你是说,宇宙,这种?的确很美”
苏紊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这是残酷的美。”
她的下一句话,苏祁一直记得很清楚:“它会让你痛苦、绝望、无力,可是它对这些都无动于衷。”
现在的长途汽车不像以前那样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了,因为有一些高铁车站被攻占,长途的长就变得比以往都长。现在的长途车有路就开,有时候没路也开,沿途你想下就下去,车上人不会太多。
苏紊忽然说肚子饿,苏祁说,我也饿。
两个人在最近的那个城镇下了车,虽然很多镇子也已经迁出很多人,但是这里还是算出奇的空旷,街上一个鬼影都看不到。
“会不会不太安全。”倒是苏紊这样说,这里风挺大,她把手按在后脑勺,散乱的头发飘在脸上。
“你不是饿了嘛,这班车坐了五六个小时,动也没动。”苏祁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张望,他的腿还不利索,看起来有点滑稽,“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苏紊看着他有点一瘸一拐,暗自笑了两声。
一个男人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苏祁一乐,说那边能吃。男人头顶上是自己的招牌,纵横全国的连锁店——三江源兰州拉面。
苏祁走过去,男人目光没有转动,他大概三十多岁,将近四十,系着的厨师围裙上有陈旧泛黄的油斑。苏祁问他:“还能吃吗?”
他回过神,点头说了声:“能。”
也没招呼,苏祁自己就进去了,苏紊跟在后头。两人进来后才发现,这店里桌椅不少,可是除了他俩一个人也没有。
苏紊用意识和苏祁说了一句:“不太对,吃完赶紧走。”
苏祁看着贴在墙上的菜单:“噢噢,两碗牛肉面,麻烦快一点,赶路。”
“牛肉没了。”男人懒散地走到后面的厨房门口,“只有面。”
“那来两碗面。”
男人也没搭理,自顾自就进了厨房。不多时,两碗像是葱油做法的面端了上来。然后就到旁边站着了。
好几天没有吃到现成做的热食了,苏祁拔起筷子便开始,可惜嘴巴挑剔,先是嫌烫,又嫌淡嫌干,吹了半天,往面里加了一勺子醋。
“你这是什么吃法?”苏紊一筷子面悬着,看呆了。
“我们上回在西北的时候,那天晚上,你还记得吗?”苏祁不停地吹。
“刚到那天?”
“是啊,那晚上在张掖下的飞机,坐车到了兰州,已经十一点了,你和弥结直接上楼躺下了不肯出来,我跟老石出去吃了面。”
苏紊干脆一只手托着头开始听苏祁说,苏祁动作矜持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