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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云,你闭上眼,我为你讲一个故事。”

老人如是说。

她的神情呈现一种静默的灰,像泥巴塑就的神佛面对苦难的朝圣者时僵硬面皮下的慈悲。

“那是富莹大人的一生。”

她这么说道。

*

我们姑且把它称作富安城,因为当地人是这样叫的。

虽然它幅员辽阔,你站在城中最高的山上,也望不见边界。准确来说,没有人知道城的边界在哪儿。

即使你问钟楼里那位白胡子长得能编成登钟楼的云梯的老人,他也答不上来。

人们生于富安城,长于富安城,终老于富安城,不曾到过城外,亦不曾见过城外的人。

但这不重要。

富安城分为两个区,内城和外城。

廖富莹是在还算富庶的内城出生的,而月纱云,是在奴隶成群的外城里出生的。

这是故事的开始。

内城有四季,冬、春、夏、秋,冬为四季之首。

廖家后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幺女生于三月中旬,凛冬。

寒冷向来与内城无关,哪怕严冬时节,亦是草长莺飞,风和日丽。无形的“天幕”是堪称完美的保护罩,阳光被调节成最适宜的强度,风雨沙尘一概拒之门外。倘若内城的人们偶尔浪漫细胞泛滥,亦可假惺惺地下几滴人工雨或飘几片人造雪。

是以富莹出生那天,着实是个好日子。气候是天然的温和,风也是干净温和到不会被天幕过滤的自然风,“天幕”的调节功能降至史上最低。

廖家院里那棵有五人合抱那般粗、据说是从富安城初始初期种下、但从未开过花的菩提树一夜之间芳华满枝。

十多年未现过身的钟楼老人也特意赶来,献上预言。

人们说:“廖家是迎来了神的转世啊!”

内城张灯结彩,举城同庆。

小婴儿躺在父亲怀里眯着眼睛,对外界的热闹似乎全不在意,只是那双上挑的圆圆的眼睛,已看得出后来的天赋异禀。

外城也有四季,春、夏、秋、冬,冬为四季之末。

与内城天朗气清的情景截然相反,外城寒风呼啸,大雪弥漫,奴隶横行。

五步、四步、三步......还差三步,就能进到温暖的教堂,少女晃了晃身子,还是倒下了。雪粉压飞一片,露出掩藏的冰冷尸骨。

倘若神话中描述的八寒地狱真实存在,大概就是外城的冬天。

如噩梦、如末日、如撒旦降世。

外城的冬天确乎冷,可即便冷,窝个避风的地方,咬咬牙也是能忍过去的。

人们怕的是天气无常,是“极寒风暴”。

外城冬日独有的天气,极寒风暴:风雪蓦起,温度骤降,一瞬间冰棱铺满街巷,霜花绽放满城。并且每次至少维持一分钟,风雪才将将停下,温度才会慢慢回升。

最可怕的是,它无法预测。或许上一秒还是和煦冬阳,下一刻它就欢天喜地奔来。它可以冬日里天天风暴不停,也可以一整个冬天都不来。安然度过冬天的最好方式是一直待在温暖的家里。可总有人不肯信邪,也总有人无处可去。

寥寥无几的暂住所早已被人们挤满,虚弱的老幼病残被赶到空荡荡的大街上。

无法挤进暂住所的人们聚集到教堂附近,因为教堂有与“天幕”构成相同的防护罩,他们幻想着靠近教堂就能获得更多的温暖,或许还能赶上神父心软让他们进屋避寒。

可教堂的门紧闭着,教堂外也没有比旁处更暖和,甚至寒风更为猛烈。风暴来临时人们绝望地哭喊着,咒骂老天无眼,怨恨命运狠心。然后喧闹渐息,温热渐凉,扛不过去的人成了粗制滥造的雪雕,扛过去的人或回到暂住所看有没有人离开,或去敲别家的门看能否收留他们。然而外城能够安然无恙度过风暴的人家多为权贵,又怎会容忍乞丐脏了他们的眼;普通人家自身难保,亦无法提供帮助。

至于穷人们,呵,你以为暂住所为什么人满为患?

即使每年冬天死亡率惊人,每至春日成堆的尸体拉往无底洞,外城也从未显得人烟稀少——毕竟生育率也惊人呢!

风暴来临人们哭喊狂叫是常态而已,他们早已麻木,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冬天。

又是一场风暴后,年迈的神父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脚下还是踢到了东西。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发现那个“东西”是个四岁左右大的娃娃,胸口还微弱起伏着。

老人俯下身拂去孩子身上的积雪,孩子艰难地睁开浮肿的双眼,看到他身着常服,眼睛一亮,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毛团。

是一只猫。

孩子一脸希冀望着神父,小心翼翼问道:“你救救它……救救它……。”

他低头看那只猫,已经没了呼吸。

可孩子的手冻得没了知觉,感受不到她的小猫已经冰冷僵硬,还眼巴巴地望着老人。

神父摇摇头摸了摸孩子的头:“救不回来了。”

孩子这才注意到小猫像冰块一样,已经感受不到温热和心跳了,她楞楞地喃喃道:“是、是吗……”

孩子的嘴唇由紫转白,脸庞却通红一片,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可她遇到了我,老人想,她命不该绝。

他把这个瘦小的孩子抱回了教堂。

白色大门关上的那一刻,零零星星飘散的雪花忽地飞起来,自地面升往天空,形成一道白色的天柱。

恰是旧末今初。

*

小女孩儿被抱回教堂时才四岁大,神父将她洗干净,牵着她的手来到神像前,为她祈福,为她赐名:“我将月神的姓赐予你,以后,你就叫月纱云了。”

*

廖家的小公主在满月礼上也得到钟楼老人的祝愿,说是以后会复兴此城,圣盈满堂。

因此廖富莹,便从此悄悄地被内城的统治王所关注。

其实神父不能自作主张地收养孩子。

教堂之所以能够拥有阻拦恶劣天气的防护罩,是因为它归属内城,由内城直接管理。内城对人员管理堪称严苛,根本不会允许他收养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可是管他呢,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打破所谓规定了。

何况在这个孩子身上,他感应到了罕见的天机。

只是,这孩子太瘦了,下巴尖尖的,搁在他肩上竟然有几分戳人,小小的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四根细棍勉力支着一个尖尖的脑袋,怪异又可怜。他用手护住孩子的背,孩子脏兮兮的棉服却被拍出几个破洞,露出内里的苇花。

她是怎么熬过的冬天?她怎么抵挡住的风暴?

或许,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富安城会迎来转机。

老人漫不经心地想道。

孩子的皮肤接触到温水时惊得一激灵,手胡乱地挣扎,力气之大竟差点儿从老人的手中挣脱出去。

老人只好不停安慰她:“别怕别怕。”孩子发现老人确实没有害她的心思后,才逐渐停止挣扎,可小手紧紧揪着老人的黑色长袍,不愿松开。

脸上的污泥被一点点洗净,露出孩子乖顺的脸,两只眼睛被主人极力瞪圆,像街角檐下奄奄一息的猫儿,却唇红齿白的,煞是好看。

淡蓝色的毛巾轻轻松松把小孩包成一个团子,老人翻出以前唱诗班的孩子留下的白色圣衣,套到她的身上,转身到门外去取照明灯。小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如同圣经里所描述的在人间游荡无处可归的幽灵。

他牵着孩子的手来到神像面前。

神像的眉眼微微下垂,面容和善,目光温柔,垂怜般地望着教堂中央的两人。

老人注视着神像,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叫我纱云。”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可以叫我小云。”

老人抬头仰视穹顶绚丽的壁画,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将月神的姓赐予你,以后,你就叫月纱云了。”

*

亿万年的奴役流放,千年的韬光养晦。

*

廖富莹毫不犹豫地把脑袋探了出来,准备迎接一瞬间的窒息,她紧紧闭着眼睛,可是那种致命的感觉并没有如期而至。

此刻她正倒悬着,混乱且因为汗而黏在一起黑色短发悬在她眼前飘动,这里是有风的,她闻到空气很潮湿,比她上次的历练之地潮湿得多——那个地方只有十分之一是水,余下的都是被大片陆地圈起来的湖泊,每过一段时间就有旅人般的狂沙守约从西极吹到东极,可是这里,她睁开眼睛,左右看去没有看到水的尽头。

“可能也是湖泊。”

她在心中暗想。

视线尽头的地方有几个大小不致的黑点,也许就是陆地。

这时,光线逐渐变淡了,她只看见自己和船的影子在水面上快速地被拉伸移动。

在很小的时候她曾见过沙漠,此刻,这里的水正像旅行沙丘一样移动,而她和那艘船就像在这茫茫沙海里弱小的树一样,水流遇见他们就被分割开来然后汇拢远去。

不久前像夺命的号角般,时刻在她耳边回旋的钢铁之声此时仍在天空上喧嚣,只是已经非常遥远,光源穿过那一层钢铁之后在水面上投下镂空花朵般的纹路,此刻也在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从自己的船上跳了下去,这里的水浮力很大,只是她以前也很少进入水中,所以现在移动起来很不方便。不过大概已经五六天没有碰水了,她胡乱地搅动着,重重地把脑袋砸进水里,贪婪地享用着这里不是太咸的海水。

平静下来后,她发现自己的心比之前更低了,但那更像是一种接近死亡的冰冷,仅仅是刚在,她还穿梭在九死一生的钢铁之中,她不知道是谁让这些没有生命的死物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切割着虚无,它们永恒的意义似乎就只是为了等待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到来,然后恣肆地释放磨砺了不知多少年的锋利,把她那只瘦小的船连同她给切割成灰烬。

她垂下头,巨大的水珠凝在她额前的头发上一滴一滴落下来,这一刻异乡的风才无比真实地割在脸上,她一睁眼,只有一束精巧的光,那束光在她逃亡的这几天里常常出现在梦中,在那似醒似梦的虚幻之中,泛着紫色的光亮,以及其精致的角度连起了两个点——她的父母。

那只最后将船门关上的手连同她十几年的希冀在瞬间被点射成灰烬。

引擎已经熄灭数日,可是这时那起飞时的灼热感和强大的压力才重重地捶在富莹的身上,在这颗陌生的星星之上,海水如同家乡的寒冬一样化作游人四行,不曾出现在意识里的潮鸣像是一支悲伤的歌,她完全不受控制地掩面哭泣,哭声在空旷之中消散,溶解在海水里顺着掌心流进她血红的双眼。

泠荀收到新的信时,壁炉的柴火烧得正旺,正在磨的咖啡豆散发出浓郁的气味。窗前的望远镜已经调整到了合适的角度,他一手拿着信,一手在对表。

距离最好的观测时间还有一会儿,不必太着急,可是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块手表上,循着微弱的光线反射进他的眼睛里,他放下了画着复杂轨迹的纸笔,用专门的小刀在桌子上一本正经地启封那封信。

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棕黄色信封,在边角和封口处有一些淡蓝色的青花瓷图纹,他熟稔地切开封纸,取出那张素白的信。

微凉的夜风里,他发了一会呆,仅仅是一会儿,随即他拿起了手表和纸笔,把眼睛贴在了望远镜上,捕捉璀璨的星空里那一缕鬼魅般的身影。纸被固定在那里,他的手不需要眼睛的帮助就在纸上飞快地勾画着,一条条完美的弧线像勾刀一样欲切开真理的护壳。

“我希望那所房子可以建在海边,它甚至可以是座灯塔。”

信中仅有的话在泠荀的脑海里来回冲荡,那几分钟的完整数据已经记录完了,他的嘴边仍然是神奇又亲切的微笑。

放下记录后,他把信纸连同信封一起轻轻地放进壁炉之中,腾起的火焰沾到后就开始用焦黑将其吞没。

阅后即焚,这是他们从小就有的默契,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只像是一个无需多言的约定,就像那只她送来的手表,他又抚摸起那只手表,随即在一张同样的信纸上写下,“我刚刚找到了一颗几乎全是水的星星,你一定会喜欢的。”

此刻,那颗被他注视过的星星正划过一个微妙的角度藏进了一片阴影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遮挡之下无法被看见,它像踩着优美的舞步正在他的脑海之中旋转着,他像是能够听到大海呼吸的声音,那令他颤栗的潮汐——

他畏惧着海洋,即便世界都像是具象地在他的脑海中有条不紊又无比精巧地运行着,那莫测的深渊和巨大的力量竟这样惊心动魄。

我们都是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满目疮痍的身体和破碎的灵魂。

一切的求生行为只让富莹觉得这像是她这种生物自诞生以来就与生俱来的本能,光线快速地变淡让她意识到很快天就要黑了,而头顶恐怖的钢铁轰鸣声非但不削减反而更甚。

她借着还没有彻底暗下来的天,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船,在逃亡的路上她不止一次被击中,所幸都不是什么关键的部位,但是燃料必然已经枯竭了,泊入这颗星球的轨道也是无奈之举,如果飘向更远的地方只会遇到大片的尘埃云,而且,这颗星球的引力极大,却似乎不符合它的体积。

追来的敌方军队想必也是被钢铁给挡住了,这显然是人为设置的,那么作用无疑只有一个——这颗星球上有不想被其他人接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