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喊醒。
“小汐,起床了。”
夏魏君叹了口气,往事果然不堪回首,自己白白收拾了一头烂摊子,还被苏飞那个小子占了先机,于是秉着擒贼先擒王想,事少就不能让她再迟到的心理,他不屈不挠地又把千瑟汐推了推,然而,女孩睡梦沉沉纹丝不动。
太子殿下轻车熟路地捏住她软软的鼻尖。
“今天轮到我们俩夏考,父皇昨天就吩咐过镇国大将军是要亲自来看的,你再不起床,我可就完全不管你了。”
“我去!”千瑟汐听见家父的名号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去啊!”
夏魏君不动声色的把外衣递给她,面上还口不对心地凶巴巴,“那还不去洗漱?”
“唔,我太困了!”千瑟汐埋着脸哼哼唧唧,散乱着一头长发,可怜兮兮地蹭在他腰间,“你把我拎过去吧……”
她的声音带着半梦半醒的黏糊,夏魏君低头看见腻在身侧软乎乎毛绒绒的一团,心尖儿蓦然涌上滚烫滚烫的暖意,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化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太子殿下急忙板起一副不情不愿的脸,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口中恶声恶气,“最后一次了啊,下次直接把你从房门口扔出去。”
千瑟汐见好就收,笑眯眯的不接话。
蔻蔻早在外间备好洗漱的温水和用具候着,听到声响眼角便飘了过去,她瞥见先探出门帘来的是只修长宽大的手,再往下是天青色浅水的郡主寝衣,和以极亲昵的姿势环绕攀附、隐隐露在其间的一截白玉般精致的腕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蔻蔻急忙携屋内剩余几个小丫头静悄悄的退下,眼观鼻鼻观心等在门外。
这姿态明明不是第一回见了,可每一回都让她脸上发热。
不对,我什么也没瞧见。
过了将近半柱香的功夫,太子殿下衣衫齐整一身正气地先出门来,装作不经意的走走停停亦步亦趋了半天,门后藏着偷看的群主才以一副很焦急的、“我跟他真不是一起出来的,哎呀起晚了起晚了要迟了要迟了”的姿态追上去。
“……”这是蔻蔻。
“……”这是众侍女。
所幸今天在太子殿下的掐分捏秒下成功避免了迟到。
甚至还来得挺早,千瑟汐后脚踏进校场时东张西望,才看见游裴涴、苏静和谢右一起在将军府后门吃早餐。
千家的规矩是练两柱香的武功再吃早饭。
“还吃!”
千瑟汐摸摸还没着落的胃,气鼓鼓地把双手拢成喇叭状朝他们喊,“小心越长越胖!”
冷不防唇边落下一小片温暖的触感,薄薄的茧擦过来,带着少年身上淡淡的清香。
千瑟汐不知所措地张大了眼睛。
下一瞬,舌尖便尝到甜腻腻的玫瑰香气,原来是夏魏君往她嘴里塞了颗玫瑰汁的窝丝糖。
“嚷什么,不像话。”
千瑟汐抿着唇微微仰了下巴循声望去,看见太子殿下四平八稳若无其事的侧脸。
再一转头,目睹全程的搞事三人组正朝她远远的挤眉弄眼,疯笑成一团。
心情好不跟他们计较,千瑟汐只耀武扬威的挥挥拳头,便转头细细舔嘴里的窝丝糖去了。
“不错啊,还记得今天轮到你们夏考。”
长老过来准备吹哨子,见最金尊玉贵的那屋破天荒的早到,一边满意的给他们手腕处系了条三指宽的布条,一边也宽慰他们,“自己加油就行了,谁赢谁输都没关系,你们俩身份特殊——不比昨天那场忠勇将军王府对左相府得卯足劲儿打个你死我活,尽量放松些,早饭也吃多点,输赢说出去都是将军府的荣耀。”
昨天夏考的是莫翰和苏飞,大约是两边自己府里都放了狠话,硬是比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分出胜负。
布条的颜色代表夏考的两方,夏魏君分到的是一色水蓝,千瑟汐则是艳生生的红。
虽然近几天在夏考,但到了校场还是按老规矩,先吹哨集合练拳吃早饭。
这样既能维持千家校场的时间安排和孩子们的生理习惯,又能提前热热身,活动活动筋骨。
千瑟汐倒没听长老说的吃多点早饭,她只喝了一碗粥,配上小半碟新鲜酱菜和炒鸡蛋就搁了筷,摸摸肚子六七分饱,不空也不涨,应该不会影响夏考。
简单休息一炷香时间,观战的看客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多是与她家相熟的将领兵士,算是聚在一起凑凑热闹起起哄,品评各家峥嵘头角,带了些物色选拔的意思。
长老在那边安排坐席果品,又陪着寒暄两句,才匆匆示意他们做些准备工作,千瑟汐抚平额角细细的绒发,她怕一会夏考的时候挡了眼睛,只能不断地撩到耳后去。
“莫翰和皇子殿下怎么也来了?”千瑟汐有些不由自主的紧张,正绷着根弦四处张望,不防瞧见场边的太师和皇子殿下,不由掩面捂头,懊恼万分,“开玩笑的吧!这俩人不是气场不和吗?”
夏魏君无语凝噎。
什么天理,皇家才是天理。
承办世家子弟教习传统的千家校场夏考每两年会分组操演一次,限十三岁以上的成童,算是对束发之际武学造诣的检测,素有“小武举”之称,当年莫翰和韩玦的名号便是由他们决战的第一场夏考诞生,但凡有官衔、想入仕、愿意让孩子走从军受封这条路的家族都十分重视。再加上近几年夏魏君的入主,这也就是皇帝没亲自来,也就是镇国大将军府不好进,不然光是闻风捧场的文官武将都得把门槛踏破。
不过。
他看着身侧仔仔细细地系紧布条的女孩,微抬着小臂,她肤色极白,这时露出小片初雪般莹白的肌肤,映着一截灼灼艳色,美得人心尖发颤。
“小汐。”他问从刚刚开始就抿着唇不断给自己找事做的女孩,“你想赢吗?”
千瑟汐怔了怔,那一瞬间似乎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可最后她还是坚定地扬起脸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明亮,像晨星一般璀璨。
“我想赢。”
她大大方方的、毫不避讳的说。
“我想赢你。”
时间回到两年前的夏考。
那是千瑟汐第一次入围夏考,之前同时有三四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世家子女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入围,这让她更加忐忑不安,怕自己发挥失常引起非议。
紧张、冒汗、焦躁。
一整天。
于是临抓阄时她终于憋不住肚子疼要去茅厕。
被念到名字的夏魏君已经上场抓阄去了,身边一时没人帮忙的她急得不行,只好随手拉住一个苏静代她抓,而苏静的手气,从来,全校场,独一份。
她抓到了何储。
那年的千瑟汐才刚刚满十三岁,年纪最小,资历也最轻,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
只是本朝本代向来不以女子就另眼相待。
那年的何储声名鹊起号满京都,兵部于一月十五拟下诏书封他做三品都督,预备秋日出征。
一个刚战战兢兢踏进夏考的大门,一个已经满载京华身披锦帛将要顺利出师。
她输得有点理所当然。
这是她第一次夏考却铩羽而归,大家都怕她因此一蹶不振下去,一干前辈都来安慰他,连老将军都唤了她去详谈,只说不急在一时。
可她还是怏怏不乐。
那个时候的千瑟汐小心思很多,敏感又内向,有什么事情常常憋在心里闷声不响的,谁也不要搭理,在夏魏君找她长谈之前,她一个人低落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明明也没有输他很多。”
“骑马、射箭,我都和他差距不大,我还是觉得,我有机会。”
“可是到了剑法,我们明明都学的是一样的,都是落英剑法。”
她仰起头,大大的、如山涧溪流般清澈的眼里盛着粼粼的水光。
“落英剑法七招七式,我却在出手第三招就输给他了。”
“人们都说,何储是大澜落英剑法的第一人,连卢暄都只能堪堪和他平分秋色。”
“可我们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其实他们连游家的那位公子都比不上。”
她自顾自说到这里,却不手足无措地涨红了脸,飞快地看了一眼夏魏君。
那汪盈盈的、透亮的溪水,刹那便流进了她的心里。
夏魏君没有立刻接话,他笑了笑,远眺的目光渐渐模糊起来。
游家的那位公子爷。
那人很爱说话,也很爱开玩笑,爱穿白衣,爱喝酒,喝多了就拎着他的破酒壶嘟嘟囔囔絮絮叨叨,或是挑灯看剑,或是拍遍栏杆,或是夜闲阶卧,说些意味深长的段子,揭些达官显贵的黑底,闲情逸致无拘无束,大约没什么能让他放在眼里。
皇帝知道他一手落英剑法果敢老练飘逸出尘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虽犹疑他五年前的西域之行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还是想将他留在朝野,欲封他为太子少师,他也不以为意,说不干就不干,见到他仍笑眯眯的喊魏君给我打酒来,夏魏君受了皇帝的叮咛嘱咐,他要酒也依言去给他打,打酒回来那位公子便提溜着酒壶指点他武学,一招一式,一笔一划的陪他练习。
夏魏君习的是流风剑法,与落英一脉同生相辅相成。流风主攻,落英主守,流风激进凌厉,落英精微灵动,双剑连势,如天罗地网无懈可击,是当今剑法绝学的顶点。有游家的公子在前,他辅导起来又细心详尽不厌其烦,的确称得上事半功倍突飞猛进。
第一天那位说,一生武学造诣要想登峰造极,首先得把脑子用上。
这怪论倒是闻所未闻。
下一秒,夏魏君见他出招绚烂飘逸如落英缤纷,却心思缜密步步紧逼大局尽握,到底暗暗心惊,自忖哪怕是大澜落英剑法呼声最高的人都远远不及,想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当如是。
后来他依稀记得游家的公子脚腕处缚着一串西域铜铃,他说“小不点,你知道吗,西域只有有家室的人才会带铜铃。”说完他打了个酒嗝,笑得眉眼弯弯,“我可是有家室的人,跟你不一样。”
夏魏君嗤之以鼻,那你的结发呢?
公子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
“没意思,真没意思。”
“我说要陪她,她却把我扔下了。”
“我原是要跟着她的,他们却让我回来。”
夏魏君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转念想到他说的是“他们”,便问他,“是说你的流风剑吗?”
他的落英剑法出神入化,自然不可能是以一人之力练成的。
“不是。那可是个混小子,比你还不着调。”游公子扶着酒壶微微笑起来,“我在说我的妻子,我本来,可以随她一同复国的。”
“但是她不让,她说,她一个人就可以。”
他望着天边圆圆的月,眼角依稀有水光闪动。
“她那么温柔的人……对我说这种话,我怎么能拒绝。”
游家公子赌气般扔了酒壶,淡色的酒水泼了他一身白衣。
“真没意思。”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们都走了,真没意思。”
那年的游公子声名煊赫圣眷隆重,又与太子有半师半友之名,引来不少剑士刀客怏怏不服,纷纷扬言要和他一争高下,甚至还有约他战场见真章的将领兵士,他来者不惧,杀尽仇寇败尽英雄,一时天下更无抗手。
夏魏君看着他背着他的破酒壶歌尽天下纵横江湖,忽然想起那句诗来。
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
恣意又张扬。
后来他常常想,若是他不当太子,就如夏魏君般活着……不,那还是太薄凉。
如果他有了自己的妻子,他有了决心一生守护的人,那他一生竭尽所能,绝不会让她走。
后来的后来,在游公子离开游家,离开这里之前。
皇帝自知这人强留不得,便提前将他送进了千府。
至此,他终于遇见千瑟汐。
那年的京都城,天青色,风分明。
他志得意满的将小小的女娃带到游公子面前,说你看,这是我的落英剑。
他看着游公子笑,“如果没有意外,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出乎意料之外,游公子表现得十分和蔼可亲,他轻轻摸了摸千瑟汐的头。
他说,“我觉得这个女娃娃和我们家也有缘。”
夏魏君轻轻握住千瑟汐微凉的手掌晃了晃,示意她可以再说下去——他们那时坐在内院高高的后墙上,暮色渐渐深了,夜风迎面吹过来,有种抓不住的凉。
他的目光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无可奈何的宠爱。
彼时的游公子,在大澜近乎是战神般的存在,睥睨天下群雄束手,名号盛极一时。甚至有人说,他是天才般的剑客,大澜二十年之内难寻比肩。
千瑟汐红着脸,鼓足勇气说了,却声如蚊蚋。
“我想,我不会比涴涴的哥哥差。”
她说完这句,便似乎跟着想起了什么旧事,连眼梢都情不自禁的飞扬起来,神采奕奕。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他亲口跟我说,他说只要我超越了他,我就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了。”
“我,我觉得我不比他差。”千瑟汐揉揉眼睛,有些执拗地重复道,她眉眼软软低下去,声音却愈发坚定了,“我想,只要我足够坚持,足够努力了,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的。”
夏魏君的内心深处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发现嗓子晦涩酸胀,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该说些什么好呢,他该说那些努力其实他都看得到,他该说他理解她小大人般的沉默,他该说他知道所有人一路走到现在都不容易,还是他该说,这就是那家伙随口一说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娶你,不管最后如何,我都会,一直一直保护你。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是千瑟汐的选择。
就像当年那个小小的,紧紧怀抱着一个破酒壶的,踉踉跄跄磕磕碰碰地穿梭在闹市弄巷里,只为了打半斤清酒的弱冠少年,没人知道他是当今太子,没人知道他身上有什么样的故事,没人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样的志向,没人知道他要超越谁,没人知道他要保护谁。
可那也是他的选择。
千瑟汐见他突然不说话,以为他把这当成孩子间的玩笑,急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