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纽世界·重合(13)(1 / 2)

青城古镇。

趿拉着人字拖的胖子站在门口左扭右扭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把窗户上的木板一块一块搬下来立好,转身推了门进屋,挂在一旁柱子上的毛绒猴子发出诡异的电子音。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猴子屁股上几根红线坠着不知道什么材质的铃铛,叮叮当当的砸在门框边儿好一会儿才消停。

正对着门摆着两个花梨木椅,中间一张方桌,方桌上茶具扇子棋盘乱乱糟糟铺了一片,桌角上还有两个冒着热气儿的大肉包。

莫翰叼着牙刷,把右边儿柜台里的东西挨个拾掇拾掇,回字型柜台中间还有个老旧的不知什么年代的电脑,能玩游戏,此时正哼哼唧唧的放着网络歌曲。

就着这情啊,爱啊的调调,收拾完柜台的他觉得不那么尽兴,举着牙筒站在门口咕嘟咕嘟的漱口,刚想来个巨龙喷水,眼睛瞟到街对面儿开首饰店的姑娘正出门来,一仰脖整口水和着薄荷味的泡沫咽了下去。

闷呛了几口。

他的店面不大,以桌椅为界一分为二,右边是杂货柜台,零食日用,混着一些老旧过时的小装饰品礼品,塞的满满。左边是一个摆架,一个药柜,两米多高,上面也是稀奇古怪什么都有。药柜上共九百九十九味药材,每个盒体都用行草标注着名称。

门口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只有杂货铺三个大字映着阳光闪闪可见,前头两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偶尔有那好事儿的站在下面仰的脖子都酸了,也看不清到底是写的什么。

一店,一人,在这青城偏僻的小镇里,一天也只有一趟没有编号的公交车路过镇子东头,百十户人家,依山傍水,吃喝不愁。

他盘腿坐在大木椅上,捧着肉包开啃。

空调凉气十足,莫翰吃完一个包子,满足的拎着茶壶去后院打水泡茶,这边电水壶刚插好,隐约听见屋里有脚步挪动的声音。

是个小孩子,走起路来轻手轻脚,不一会儿有塑料袋窸窸窣窣被打开的声音,接着熟悉的肉包香气飘了过来。

他挑了挑眉,不慌不忙的把茶碗挨个烫了,柜子上捏了点来之不易的明前龙井,这才冲泡好了拎到前厅。

“下次可得从门进来,不然我这以为进了贼,后厨抄把刀就杀出来你往哪躲。”他笑着倒了杯茶给地上站着的男人,男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张娃娃脸上愁容不展。

莫翰放下茶壶,看着凳子上晃悠着双腿啃着他的包子的小男孩,估计是个跳脱性子,顶着个豁了牙的西瓜头,晒的黝黑的小脸上大大的两个黑眼圈,包子嚼的正香,看他打量自己还礼貌的回了个笑,喝,这牙倒是挺白。

“小飞,过来。”谢右出了声,叫小飞的孩子也听话,三口两口吞了包子就跑过去站好,莫翰也没让,自顾自的坐下倒了杯茶水,端在掌心细嗅。

“阿翰……”

“别别别,有事说事,我们同门一场,那个名字你可别叫。”

谢右欲言又止,攥紧了那小孩的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莫翰看他这样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当下一抬手,满杯热茶冲着小飞的脸就泼了过去!

小孩儿吓的呀了一声护住了脸,谢右心里乱的很,也没注意他这突如其来一下,只见泼过来的茶水旋转着浮在小孩的头上,不一会儿竟拧成两股水绳相互纠葛在一起,一道透着粉色的光,一道透着清新的绿。

“哈,人小,艳福不浅啊。”

说罢,弹了下手指,茶水突然失了法力砸在地上没了踪迹。

莫翰从柜台里摸了一块奶糖,剥好了塞进小孩儿嘴里,小飞得了糖嚼了两下突然向后倒去,正好落进莫翰怀里,他把人往柜台里面的小简易床上一放,这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腿一盘,示意谢右也坐。

“瞌睡糖,说说吧,别老沉着你那一张脸,让对门儿邻居看了以为我欠你钱了呢。”

谢右深吸一口气,“小飞他……师父很久不管事儿了,孩子是他从外面捡的,说是个好苗子,一直放在我身边,前段时间我就总发现他莫名贪睡,偶尔还带了很多人间的东西回来玩,问他是谁给的,他也说不上来,黑眼圈也越来越重,上周例行考试时候迷迷糊糊差点从铸剑台上扎进锅里,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韩玦让我来问问你。”他顿了顿,“毕竟妖精鬼怪……总是你熟悉一些。”

“哈。”莫翰一撂茶杯,谢右都做好了被喷的准备,结果他嘿嘿一乐,“老家伙又捡一个回来,我跟你赌五毛这小孩是他私生子。”

“……”

莫翰挑眉,“……你别告诉我这其实是你的……”

“……好歹也算你小师弟,留点口德。”

“哇!你这人!你明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还叫我留点口德!”面上正笑着跟谢右扯皮,猛然一个回身手里茶杯飞速向门口砸去!

老旧木门应声而开,猴子怪异的欢迎光临没响,屁股下面的铃铛也没响。

正午阳光带着热气儿瞬间席卷满屋,莫翰在桌子上扒拉半天,终于找到了空调遥控器。

滴——

空调关了。

“省点钱,回头可得让你家老头给我报销。”

谢右一张苦脸更面瘫了。

“来都来了,虽然没有椅子给二位坐,好歹现个身唠唠……喂,那个狐狸你别以为我看不见,把冰棍放下。”

空气稍稍扭动了下,害羞的吐出来两个大活人。

左侧少年一身清爽,温和而立,一副金边镜框显得文质彬彬的,双手垂在两边,微笑的看着坐上二人。

另一个现在正撅着尾巴,头伸进冰箱里翻巧克力味的冰淇淋。

莫翰抄起货架上的毛绒玩具狗甩了出去,玩具落地乘风化形,一口咬在了狐狸尾巴上。

“嗷呜!!!!!!!”

“现在,可以,说说你们的事了吗?”

谢右狰狞的,扯开一个微笑。

莫翰抱着仅剩的茶碗躲了躲。

“我叫千予宸,是一只树妖,祖籍就在您家后院。”戴眼镜的少年先开了口。

“千瑟汐。”叼着冰棍的狐妖习惯性的抛了个媚眼儿,要不是尾巴上挂着的小黄狗减了分,谢右真想给她鼓鼓掌。

毕竟这年头长的如此娇美的狐妖不多了,说不定家里就有个多情温柔的姐妹呢。

“为什么缠着他?”

柜台里的小孩翻了个身,口水流在枕头上洇湿一片。

“有恩与我。”二人异口同声,又忍不住互瞪了一眼。

“一个一个说,如果让我发现你们敢骗我……”谢右又生硬的拧出一个微笑。

莫翰打了个冷颤。

树妖千予宸仿佛不受控制上前一步,发现挣不脱,脑子里的记忆像被剪辑成了电影,挑挑捡捡放了出来。

谢右上柜台里摸出一袋洽洽瓜子,撕开抓给莫翰一把。

“眼熟,特眼熟,这不老头子那寝宫么。”谢右嘎嘣嘎嘣地磕着,放映的没有声音,但二人确实能看出地点就是老家。

狐狸精也蹭过来抓了把瓜子蹲在一旁,却挨了莫翰一记白眼儿。

一颗重阳木幼崽,不,不能叫幼崽,一棵树苗。

被一个腰间别着酒葫芦的老头插在茅草房后头,随意喷了口酒就走了。

小树苗蔫蔫巴巴,说来也怪,院子里一直没有下雨,土地都被晒的裂开细缝。

直到一个黑兮兮的小泥孩儿路过奔放的脱了裤子撒了泡尿。

谢右,“……”

莫翰,“……””

千瑟汐,“……””

闭着眼沉浸在回忆里的千予宸脸上晕起淡淡的粉色。

后来茅草房被小孩拆了,小孩叼着棒棒糖指挥着过往的大雁衔来树枝,他靠在重阳木边上搭建小小的模型,旁边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一座跟他手下模型一样的房屋,谢右拎着书卷苦着脸喊,“苏飞你再不好好读书我打你屁股了,他就扯扯鬼脸绕着小树苗躲过他的追击。”

他们都习惯了不合常理的生活,所以没有注意到那颗小小的重阳木两年间高大的遮天蔽日。

直到某天,苏飞拖着自己的小藤椅照常在中午去树下午睡,才发现那颗郁郁葱葱的重阳木不在了,连着上面他搭好的鸟窝,铺好的凉席,统统都不见了。

只有一个带着金边眼镜的哥哥,温和的摸了摸他的头,掌心好似有丝丝凉意,一只手从身后掏出了凉席凉枕,耐嚼的牛皮糖,喷香的炸鸡翅,洒满脆生生黄瓜丝的凉皮,酸酸甜甜的乌梅汁,精致甜蜜的小蛋糕……

“我说他怎么胖了十几斤!”谢右愤怒的拍桌而起。

从回忆中醒来的千予宸略带拘束的整理了下衣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莫翰和千瑟汐嘎嘣嘎嘣的继续嗑瓜子。

“后来你去了什么地方?”

“上午十点前在肯德基打工卖早餐,十一点到下午两点陪小飞玩,午睡,下午四点之后兼职小区清洁工。”千予宸一本正经。

千瑟汐噗的一声,喷出两片瓜子皮儿,正贴在莫翰的耳朵上,“看不出来你还挺努力。”

“小飞喜欢吃零食,所以……”

“不要再喂他了!!!他才十岁已经快九十斤了!!!”谢右再次拍案而起!

“轻点轻点,你把我这里的桌子拍坏了,老头子也赔不起。”

说罢揪揪狐妖耳朵,“你呢,你又是怎么跟他有了渊源?”

谢右嫣然一笑。

狐妖悚然绷直了身体站在二人身前,被谢右的气势压的暗暗心惊。

这次轮到千予宸站在他们背后看电影了。

画面开始,是一个雪天。

蹦蹦哒哒过来个小孩,披着个毛茸茸白色的棉斗篷,手里拎着竹筐啊,油纸包啊,零零碎碎一大堆。

千瑟汐懒洋洋的从树洞里伸出个头,雪白的皮毛伏在雪地里,打量着小孩的动作。

铺开的油纸里包着两块烤的喷香的猪肉,小孩费了好大劲才用树枝把竹筐支在雪地里,然后扯着拴在树枝上的白色布条悄悄的后退到了树后。

一张黝黑的小脸在雪地里分外显眼。

千瑟汐表示无语。

狐狸晃了晃身体,甩掉了身上的雪花,迈着优雅的步伐从树洞里走了出来。

烤肉的香味丝丝缕缕的从空气中传了过来,身为一只以智慧与美貌并称的狐狸来说,千瑟汐十分有把握他能在吃完烤肉后全身而退。

一个小孩子而已。

于是她迈着小碎步,谨慎的围着竹筐转了两圈,检查了没有其他杀伤性武器之后,钻进了筐底下,她甚至就趴在筐里细嚼慢咽了起来,半截尾巴还露在外面。

苏飞开心的摸了摸毛茸茸的尾巴,去树后拿他的小麻袋。

千瑟汐吃饱了,慢吞吞的伸个懒腰,往起一拱身。

没拱起来。

莫翰“咦”了一声,“这不咱们那个盖剩饭的筐么?”

“嗯……什么盖剩饭的!那叫乾坤筐!

“老头子就是骚,搞个筐还起个名字,小时候多少次偷吃都被他用这筐扣着扔院子里暴晒。”

莫翰回头看了眼千予宸,这人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屋外的热浪都被他挡在方寸外,唇边浅笑着听他们闲聊,当下心中好感猛蹿。

“念过书么?”

对方摇了摇头。

“回头我给你写封介绍信,去那边学习学习,那狐狸也是。”莫翰叹道,“所谓乾坤……算了以后你们去学校学吧,老头子那一个筐在他手里能笼山河大川,我可没少吃过这筐的苦,这狐狸倒是想的简单。”

正如他所说,直到千瑟汐被苏飞拎着尾巴塞进麻袋里,她也没想通为什么没能拱动那个筐。

后来的事情飞速的播放着,似乎当事人也记不太清楚。

苏飞带她回了家,也没曾限制她的行动,在苏家玩了一段时间的她看腻了苏飞每天捏东西做功课,跑了。

再次相遇,苏飞看着人类集市上被关在笼子里售卖的千瑟汐,漂亮的皮毛被暗色的血块肮脏的尘土粘成一团。

疲惫的狐眼在看到他的瞬间闪过一丝光彩,继而又暗淡了下去。

世上的狐狸千千万,虽然千瑟汐自认论颜值没人比的过她去,但在人类眼里,都一样罢了。

也不能奢望你,认出我,再大发善心救了我,一只从你身边离开过的狐狸。

她是在晕头转向的撞击中再次醒来的。

那双黑漆漆的小手上还粘着她熟悉的泥土气息,装着她的笼子被紧紧抱在怀里,急促的飞奔的脚步声和迫切的呼吸声,还有身后不停叫骂的追赶声。

身上的伤口在颠簸中更加疼痛,不一会儿,黑暗与腐臭的味道包围了她。

比黑暗与腐臭更清晰的,是奔跑了一路此刻紧紧抱着她不敢动的人,那样激烈的心跳声。

半晌,苏飞悄悄的从垃圾桶中探出头侦查,确定没有了危险后带着笼子一跃而出。

“没想到你这么蠢啊,三番两次被抓,快回去吧。”

一开口就特别的讨人嫌。

“他们为什么追你?”从笼子里被放出来的千瑟汐很疲惫,趴在地上懒懒的开了口。

“我给那个大叔五块钱说这土狗卖我吧,大叔不干,还很凶要我滚。”

苏飞敲打着身上的污渍说,“然后我就带着你滚了,没想到这人还挺喜欢你的,追了几条街恋恋不舍。”

他怕是被你气的,你才土狗。

卧在地上的狐狸,慢慢的,站了起来。

世上最美的是什么,苏飞问过谢右。

三月桃花,十五月圆,清风拂面,故人相见。

苏飞说,不对,都不是。

世上最美的是那一天,我抢了一只脏兮兮的狐狸,她在我面前化形为人,屈膝为礼。

“愿以命相许。”

谢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