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娘点了点头:“这县丞大人好生的心细,替我们多谢范大人了,有个事还真要麻烦六子哥。”
“不敢当,不刚当,大小姐只管吩咐就是”六子一脑袋汗,一个官家小姐这么客气的跟自个说话,让他很是惶恐。
一旁的暖语和俏月看他紧张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这样,听说这南边的冬天湿冷,我母亲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听说这里可以做地龙,烦请六子哥给我们寻个工匠,造个地龙,也不急,你慢慢寻就是!”
杜氏听了,忙道:“造那个着什么急?我的身子如今也没事了”
贞娘笑道:“娘,你不知道,这南边的冬天阴冷潮湿,那被子都是潮的,又没有火炕,你的身子哪里耐得住?咱们先寻人问着,过些日子再造,趁着天热,抹了泥好干,若等上了秋,成日里下雨,一时半会都干不了。”
六子一听,很是好奇,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贞娘,见这小姑娘个子娇小,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棉绸窄袖夹衣,系了一条白色绣浅紫色折枝牡丹压脚的挑线裙,一头乌鸦鸦的青丝挽了个髻,简单的插了一只碧绿的玉簪,一张雪白的瓜子脸,柳眉杏眼,挺鼻菱唇,不过十一二的年纪,谈吐随和亲切,却自有股从容优雅的大家气度。
六子忙垂下眼帘,恭敬的笑道:“大小姐说的在理儿,小的明儿就寻人问问这地龙的事,奶奶和大小姐小少爷就这两个人伺候吗?”他看着都觉得纳闷,好歹是进士出身的正七品老爷了,一家子四个主子居然就两个奴才,这怎么伺候啊?
杜氏点点头,原先的厨娘陈嫂是北京人,不愿意跟着来南边,这两个小丫头是买来的,自然是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自家人是贫寒出身,习惯什么事情都自己动手,倒不觉得人手不够。
六子殷勤的道:“奶奶可是要再卖几个人进来?”
杜氏蹙了眉,跟贞娘商量:“贞儿,我瞧着怕是要买两个小厮进来,你弟弟大了,身边总要跟个人,你爹那里也应该有个人伺候着吧!”贞娘一愣,后宅是不允许有小厮伺候的,弟弟纯哥儿不过八岁,不能放到前院去,只能在后宅,所以一般人家都是乳娘和管家娘子或者丫鬟伺候的。她知道母亲不懂这些,笑道:“娘,后院哪里能让小厮进来呢,纯哥儿还小,在外头放个小子跟着,年纪大个几岁稳重些最好,若弄个跟他差不多的,怕是要淘气的,这个就让六子哥斟酌着,里面还是寻个嫂子伺候着吧,也不用买,雇一个就是了,至于厨娘还是要请一个的,我瞧着咱们后宅有小厨房,家什也都是齐备的,想来原先的当家太太很是看中厨房这一块的,不知道原先的厨娘是谁啊?”
“那原先的厨娘是张大人夫人带来的,跟着张大人一家已经走了,奶奶和大小姐若要雇人,小的待会就给您寻一个去,只是这中午的饭”历来上任的知县携家眷上任最少也要带七八个家人,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就带俩丫鬟上任的知县大人,估计一向缜密的范县丞此刻也有些懵。
贞娘笑道:“这个没事,一会烦劳你去给买些菜和肉来,我下厨就是了!”
六子缩缩脖子,有点听出些味道了,合着这知县大人家当家的不是奶奶,是这位大小姐啊。
六子办事很是利落,一会就买了大堆的青菜和肉回来,然后就目瞪口呆的看着知县大人的太太和小姐挽了袖子,带着俩丫鬟说说笑笑的进了厨房,一会厨房里就传出了袅袅青烟,刀和砧板的碰撞声不绝于耳许怀安和杜师爷邀请了范县丞、主簿梁则、典史秦筠一起回了后堂吃饭,范县丞和梁主簿本来是打算邀请许怀安一起去酒楼,可许怀安觉得一路劳顿,是在不愿意出去吃了,就邀请了三人一起进了内堂吃饭。范县丞知道许家只有两个小丫鬟跟来,忙让人送信,让自家娘子王氏带着厨娘来帮忙,谁知许家太太已经做好了饭菜,香气扑鼻的辣炒鲜虾年糕、红亮亮的糖醋排骨、酥的入口即化的糟鱼、腊鸭脖、清香碧绿的凉拌笋尖,酸香可口的老醋花生,并一大摞子油汪汪喷喷香的葱花大肉饼。
小丫鬟流水介的端上了桌,范县丞十分诧异:“竟是夫人亲自下厨的?”
许怀安笑道:“拙荆与我都是出身寒微,我女儿也擅长中馈,原先家中的饭食都是他们亲自动手的。子冲兄,各位尝尝,我们是北方人,这口味可能重些,不知合不合各位的口味。”
几人忙诺诺应声吃起来,主簿梁则是山西人最爱老醋花生,杜鹤友和范子冲是江南人最爱糖醋排骨和凉拌笋尖,那典史秦筠却是个讲究吃的饕客,对这鲜辣滋味的辣炒鲜虾年糕十分喜爱,一个劲的问这辣味是用什么做的。
范子冲暗暗心惊,这许知县看似斯文儒雅的书生,讲话行事温文尔雅,看似温和却滴水不露,这许夫人做出菜来荤素搭配,不仅有甜有咸,还兼顾了各人的口味,心思细腻,行事稳妥,不像一般无知妇人。
☆、199第四十九章
第二日,杜氏领着女儿和俩个丫鬟洒扫了室内,打开行李,布置房间,六子带了牙婆领着七八个人让杜氏挑,又荐了自家一个邻居家的嫂子来做个管事娘子,那娘子姓乔,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模样平常,身材丰润,家中男人没了,只带着个十岁的儿子过日子。六子道:“这乔家嫂子日子过的艰难,原先也在北方大户人家里伺候过的,会说官话,到了岁数被放出来,谁知不过几年男人就没了,家中没有什么亲人了,每日不过靠绣活赚些钱过活,我想着奶奶是北方人,怕您听不懂这嘉定话,乔嫂子人也利索干净稳重,才推荐了来,您瞧瞧?”
杜氏见那乔氏稳稳重重的上前施礼,穿着藏青色的布衣,眼神干净清透,心里有了三分愿意,又问了几句,那乔氏也不畏缩,不卑不亢,杜氏点了头,让留下了。
又留了两个小厮,两个丫鬟,一个会做北方菜的厨娘。
如此整理了两日,总算把家里都安置妥当了。
纯哥儿一路上虽有父亲和杜师爷看着读书,可毕竟孩子心性,新倒了一处地方,觉得处处新鲜,每日带着新来的小厮阿昌到处玩,许怀安怕他玩的心野了,让范县丞帮着找了县里最好的学堂,送了纯哥儿去念书,又叮嘱阿昌,看着小少爷,不许总出去玩,要做好功课。那阿昌只有十四岁,却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只因母亲病重,父亲过世,家中四个弟弟等着吃饭,只好自卖自身,为母弟求个活路,他生性稳重,通些文墨,贞娘只说了几句话就让牙婆留下了他。又告诉他:“我这弟弟生性有些跳脱,一则年纪还小,我们不想掬着他,二则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孩子,不免娇惯了些,我看你家境虽然艰难,却颇有风骨,也孝顺,我留下你,是想你给我弟弟做个表率,他若有什么不当的地方,你多告诉他,你有四个弟弟,也拿他当个弟弟才好,他若不听话,你只管来回我,我来说他,只一宗,你千万记住,老话说的好,棒下出孝子,娇养不是儿,莫要因为他是少爷,就纵了他,那不是帮他,是害他,知道吗?”
阿昌得了大小姐的话,感念主人家的看重,忙郑重答应了,自此对纯哥十分上心。
杜氏刚刚将家中安顿好,又有那范县丞的太太王氏、梁主簿的太太高氏、秦典史的太太傅氏过来拜会。
王氏三十出头,圆脸,笑容甜美,身材丰腴,为人也十分玲珑,是嘉定安亭王家姑娘,安亭王家是当地的乡绅,家有良田百顷,十分富足。这王氏虽是江南人,官话说的却好。
高氏年纪最长,快四十了,个子高瘦,脸色不好,有些暗沉,娘家是广东肇庆的农家,可能因为出身不高,为人也很是怯懦,总是小声小气的说话,像怕惊着了似的。
傅氏却是个世家小姐出身,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面容白净,模样清秀娇柔,颇有几分江南女子弱柳扶风的柔美,傅氏出身苏州吴县傅家,祖上出过一任的礼部尚书,一任文渊阁大学士,族中男女五岁开蒙,女子不讲究女红、中馈,反而看重琴棋书画,只因傅家族中出了许多不孝子弟,嗜赌成性,如今败落了许多,傅氏是个不得宠的庶出女儿,才下嫁给了一个典史。
杜氏不过是个村姑出身,并不擅长与这些太太们交际,好在那王氏是个玲珑心肝的人儿,早打听得这位新来的主官太太出身寒微,也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儿,只说些市井间的趣事,大家子里的新奇见闻,她说话伶俐有趣,又有傅氏跟着附和,高氏见县爷太太是个温和的人,也跟着说上几句,一时间屋里笑语盈盈,倒逗得杜氏很开心。
杜氏知道这些人都是丈夫手下必须用的人,而且同在府衙里面住着,虽然隔得远,却也是应该多多交好,吩咐了丫鬟豆蔻请小姐过来见见。
贞娘正在房里看书,听见豆蔻来请,忙换了件月白色绣了浅绿色缠枝花的湖绸通袖夹衣,抿了抿头发,又簪了一朵杏粉色堆纱宫花,看看镜中的小人儿,通身没有什么金饰,看上去清雅脱俗,明媚恬静。
跟着豆蔻来到母亲房间,盈盈的给各位太太见礼,几个人哪敢坐着受礼,忙起身扶起贞娘,王氏笑道:“真真是好摸样,怨不得人说这人杰地灵,我这乡下人,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京城的模样,可如今见了大小姐,就知道那定是个极好级高贵的地方,瞧瞧大小姐这模样,这通身的气派,啧啧,我竟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太太是好福气的人啊,这样的模样,这样的品格,怕是万中无一的”。
傅氏也笑道:“可不是,原先都说咱们江南女子温婉柔美,我今日见了大小姐才知道这北方女子也有这样精致灵秀的,可知天地造化之幸,尽在太太家里了,相公是好学问、好品行的,儿子女儿也都这样标致出色!”
高氏不免也跟着奉承几句。
这样的人,这样的话,贞娘是见惯的,也跟着笑笑,大大方方的欠了身,笑道:“不敢当各位太太的夸赞,侄女浅陋之姿,不过是各位谬赞了而已!”她抬头看着杜氏:“娘,我今儿做了些藕粉桂花糖糕,不如请各位太太尝尝,也是我做晚辈的一点心意?”
杜氏忙点头,暖语和豆蔻就端了几碟糖糕上来,王氏等尝了,不免又赞了一番。
贞娘问:“娘,您今儿的药可吃了?”
杜氏皱皱眉:“又要吃药?”却见俏月已端了一碗药走了进来。那王氏忙问:“可是太太初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贞娘笑答:“是我娘去年大病了一场,身子里留了点大寒的根子,我爹一直不放心,来了这儿第一样事就是请了大夫给我娘瞧瞧,说是江南地方湿热,怕我娘犯了病,那大夫就给开了张方子,说让先吃着,趁着天热时拔了寒气,等天冷了,再换药调理调理,我爹今儿早上还嘱咐,让好生记着吃药,偏您这会又忘了!”她口齿伶俐,声音甜糯、清脆,说起话玲玲朗朗,既有大家小姐的条理,又有小姑娘的俏皮,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让这些太太知道,许怀安虽然当了官,可对这位出身卑微,却相伴于患难的妻子很是敬重、关爱。这个年代,妻以夫荣,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即便她出身不高,这些太太们也是要敬重些的。
王氏等人经常与各级官绅太太相交,自然很迅速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忙笑盈盈的跟着奉承了杜氏,说杜氏福气好,老爷这般疼爱,少有的夫妻和睦云云。杜氏被诸人捧着晕晕乎乎的喝了药,王氏又委婉说起来本地官绅的几位太太想求见杜氏,托了自己给引荐。杜氏一愣,想起昨晚上贞娘说起来的话:“娘,爹来了这嘉定地方做官,本地的官绅家眷必然要来拜见父母官的太太,您不必害怕,只记着一点,她们来拜望,你便欢迎,她们说些奉承话,你便听着,左不过都是些官面上的奉承话,在嘉定这一亩三分地上,除了爹,便是您了,如今您是县衙的当家太太了,只管拿出些身份来,她们与您交好是为自己家相公铺路,自是希望您高兴的,此外,这些乡绅们也有些有身份背景的,您不必顾虑太多,咱们不拂她们的脸面,她们自然也不会与您为难。”
杜氏忖度了一下,笑了笑,问道:“即使姐姐引荐的,我当然要见见的,只是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我初来乍到,若有些不周全的地方,还请姐姐帮着我提点一二才是!”
王氏收了银子才来引荐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听杜氏一说,知道杜氏愿意见一见,眼睛一下就放了光,笑容倍加殷切起来:“太太过谦了,哪里称得上提点,只是我在这里久了,人面上熟悉些罢了。这几家都是咱们县上的豪阔人家,听闻得许大人上任,赶着求了我想来给太太请个安,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不好意思推脱。太太即问,说与太太知道,一位是石板桥张家太太齐氏,张家开着咱嘉定最大的药房,在苏州、松江、宁波、金华都有分号,齐氏是扬州齐家的大小姐,哦,不知道太太听没听说过,齐家是咱大金太医世家,如今太医院还有两个太医是齐家的,就是这齐氏的亲哥哥呢。另一位是杨柳胡同柴家的太太顾氏,柴家是开酒楼起家的,苏州出了名的楼外楼就是他们家的,他们家的碧螺虾仁、西瓜鸡人人称道,咱们嘉定地面上的商号有一小半都是他们家开的。这顾氏嘛,”王氏顿了顿,又绽开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来:“原是柴家太太身边的丫鬟,生的可人意儿,据说旺夫益子,为人又精明干练,原来的太太一死,柴老爷就扶了她做正房,您明儿见着就知道了,我这嘴还不敌她一半呢!”
傅氏和高氏也跟着笑了,笑容中颇有些鄙视的味道。
贞娘眨了眨眼睛,唇边也泛出一个颇为萧索的笑意来。
王氏接着道:“还有一位是临江薛家的太太宁氏,薛家是临江当地的乡绅,临江乡一多半的地都是他们家的,怕有千顷,听说他们家老太爷在山东高青还置了很多地,在京城也有几件铺子,五年前才搬到咱们嘉定来住的,薛家是出了名的豪阔,几个小子都不大,书读的也好,最大的小子今年不过十五岁,去年中了秀才,喜的那薛大爷不知怎么好,在楼外楼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请人吃饭呢。”她笑吟吟的看了贞娘一眼,又道:“他们家太太宁氏是个大家闺秀,出了名的心慈面软的菩萨,薛家大爷的小妾纳了七个,个顶个天仙似的,我看着没一个省油的,也不知这宁氏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