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语说国公府里的杏核姑娘来了。
贞娘忙叫请进来,杜氏病的这段时日,元敏遣人来探望多次,送了许多补品。老夫人也打发人送了两根人参和一包上好阿胶来。
暖语和俏月自此对贞娘更是尊敬,总觉得别看姑娘年纪小,却是有大手段的人,以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能和国公府的大小姐攀上交情,哪里是一般人?
杏核穿了件藕色湖绸交领上襦,鹅黄色绣莲纹腰裙,白色六福襦裙,压脚上绣了细碎的浅蓝色桂花。容貌并不出色,胜在正当韶华,自有一股清新蓬勃之气,兼之出身大家,举止气度端庄沉稳,非一般小户人家可比。
贞娘于杏核十分熟稔,见了礼笑道:“杏核姐姐今儿怎么亲自来了?快上炕坐坐,我做了豆沙糕,姐姐赏脸尝一块,也算给我捧捧场,如何?”
杏核自然的坐到炕上,问了杜氏的身体好些了吗,问了纯哥儿的功课,有赞贞娘的豆沙糕做的绵软甜香,比府里的厨子做的都好,寒暄了几句才切入正题:“今儿是我们大小姐请你呢,说自你们家太太病了,有半年没瞧见你了,你也知道我们大小姐是个好热闹的,又不爱和那些公卿之家的小姐们一处玩,说她们无聊,好容易听说你们家太太病好了许多,巴巴儿的让我上门来请来了!”
贞娘看杏核欲言又止,思忖了一下,笑道:“原是早就想去府上看看姐姐的,只是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这段日子得了你们家那么多好东西,早就该上门道谢一声的,正好,你就送了梯子来了,我换身衣服就走,请姐姐等我片刻。”
国公府派了一辆不显身份的轻便小车来,贞娘和杏核上了车才问:“是不是敏姐姐有什么事了?”
杏核眨了眨眼睛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这个小机灵,我们家大小姐已经十一了,老夫人和夫人开始给小姐找人家了,前几日提了几家,都是些公侯之府的公子,小姐这几日满心不自在,怕人笑话,等闲杜不出屋,可又耐不住寂寞,这才巴巴儿的让我来接你进去陪着她说会话。”
提亲?贞娘心里一震,脑中飞速的掠过前世里关于元敏婚姻的传言,北安侯世子,元敏深居简出,萧索枯萎的样子半晌,她涩涩的开口:“都提了谁家?敏姐姐有中意的吗?”
杏核哪里知道面前这个十岁的小姑娘繁杂纷纭的心事,不以为意的笑道:“提了好多家呢,有陈阁老的二公子,两江总督傅大人的长公子,江南林家的四少爷,北安侯的世子爷,大小姐倒没个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小姐听老夫人的呢!”
贞娘笑了笑,有些落寞的低下头,果然有北安候世子,她的命运必然要与那个男人拴在一起吗?
元敏,那个眉眼甜美,神情骄傲明艳的女孩,命运赠与她的竟是那样一个不堪的身份和尴尬晦涩的结局。
不,元敏,但望我能帮你走出这既定的命运,但望我可以元敏对贞娘的到来实在喜出望外,叽叽喳喳的像个被关了许久终于放飞的小鸽子。
“你娘身子大好了?你爹备考准备的如何了?我最近绣了一副屏风,是踏雪寻梅的图,你瞧瞧。”
“对了,这是我们府上新做出来的点心梅花香饼,里面有股子梅花香气,十分清香”
“我这几日跟厨娘学了几道好菜,待会做给你尝尝,看能不能比得上你”
贞娘端着一盏碧螺春,浅浅的饮一口,安静的看着元敏兴奋的小脸,笑意安然,等元敏终于说完了,才开口:“跟你提亲的那几家,老太太最中意哪一家?”
她知道她不是兴奋,她其实是紧张,毕竟那是关乎她一生的幸福,是她后半生的良人,她只是个十一岁的女孩子,未来对她来说还很漫长,正因为漫长,所以更为重要。
元敏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有些讪讪的,似乎不好意思,又似乎有些为难:“祖母,祖母好似更中意北安候世子,我,我知道祖母是为了我好,必会选个身份最高的,可是我,我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听说,人长的很好,为人也十分谦和,身边没有侍妾,只有两个通房,为人倒很自律谨慎,祖母和母亲都是怕我吃亏”
她的话越说声音越小,随后几乎就如蚊呐,几不可闻。
为人谦和,洁身自律?贞娘冷笑,那只是世子爷表面的荣光罢了,内里的龌龊肮脏,谁能知晓?
“敏姐姐,外人以讹传讹,不足为道,关系姐姐终身,必须谨慎才好,想来府上即要为姐姐定亲,必然要好好盘查过对方的底细,妹妹但望姐姐能嫁得良人。”贞娘笑的很淡,眼睛看着杯子里被茶叶染的碧绿的水,上好的碧螺春刚刚展开枝丫,舒展妩媚,然而不过三道水,就会被冲去味道,最后成为渣滓,等待被弃的命运。
元敏不明白贞娘话中的意思,但是听出些许不安的味道来,她脸色大变,问:“贞妹妹,可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人?你听说过什么?”
贞娘甜甜的一笑,脸上天真的甜美让人眼前一亮:“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紧张,我才多大?哪里知道那些高门大户的事情,何况是北安侯府呢,我舅舅有个朋友是开牙行的,有次说起京城这富贵来,说这北安侯府是极富贵的人家,百年勋贵,钟鸣鼎盛,几乎每年都要换上一批小厮,倒成全了他的生意。姐姐若以后要做了世子夫人只怕以后还要关照他才是!”她还笑着挤挤眼睛,一副顽皮的样子。
元敏的脸色却渐渐白了下去,她素日是知道贞娘的,是个多么稳重安静的性子,冷不丁的做出这样天真顽皮的样子来,这话中必有缘故。
每年,换小厮?
她一个激灵,手中的茶盏险些落到桌上,贞娘纤细的手及时的伸了过来,托住她的手,笑容深切:“姐姐,还是稳着点的好!”
元敏放下茶盏,沉吟半晌,唤过杏核,低声吩咐了几句,又抬头看着贞娘盈盈一笑:“妹妹,若是真的,姐姐一辈子都承你这个情!”
贞娘长长出了口气,诚挚的说:“姐姐,你我相识于总角之年,是自幼的情分,你不顾身份,愿意折节而交,以诚挚之心待我,说起来是妹妹欠你的情谊。”
“你我姐妹,说什么谁欠谁的?我祖母常说你是我的贵人,想来还真是!”元敏的笑有些凄凉,若母亲还在世,自己何须这般为自己的前途终身谋划担忧,必定是母亲认为最好的,必定要仔细的盘查,小心的留意,然后让自己风风光光的出嫁。
“贞娘,贞娘,但望你真的是我的贵人,可以让我避过生命中所有的苦难与不幸。”
☆、194第四十四章
辅国公府的荣年堂内,老夫人斜身靠坐在炕上,带着八宝嵌碧玺石戒指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怀中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波斯猫,眼帘低垂,唇角勾的有些紧,因而显得十分肃穆。身前的仆妇们都是惯会看眼色的,都知道这会儿,老夫人的心情十分不好,一个个头也不抬,尽量屏住呼吸,屋子里满室寂静,苏嬷嬷挥了挥手,都如蒙大赦的退了出去。
老夫人抬起眼,望着窗外盛开的满院桃花,姹紫嫣红,绚烂绵延出很远,她喜爱桃花,因此辅国公府的后院基本种满了桃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常常想起年轻时国公爷赞她艳若桃花,花样年华的新婚少妇,在桃花下娇羞的垂下脸庞,那个高大英伟的男子在她身边,伸手为她簪了一朵在鬓边,那甜美、柔软的芳香,绵延了她一生的回忆,从而成为她的勇气和支撑。
“使人去查了吗?”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干涩,苏嬷嬷麻利的奉上一碗茶,恭敬的回道:“去了,打发了两拨人去的,一拨去了咱们京城的各个牙行,一拨去了燕京,北安候一直是在燕京住着的,想来那边的人知道的更详细些,估摸这三五日就会有回信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长长的吁了口气,神情有些落寞和疲倦:“秦夫人再来问庚帖的事,就寻个由头先拖一拖,务必等去打探的人回来有了准信我才能放心,若那孩子说的是真的”她的眼睛眯了眯,眼波中闪过一丝决绝:“我的元敏绝不能让人这般糟践了!”
回报是在五日后到的,派往两处的人汇合后派了一名口齿伶俐的家生子韩福胜向老夫人回报。
“什么?”尽管早就有心理准备,老夫人依然脸色煞白,不敢置信:“你,把详细的情况给我仔仔细细的说一遍!”
“是,小的们接到命令,分了两路去了北京和燕京的各个牙行打探,得知北安候府在燕京时每年都要换两三个个小厮,这个习惯是在世子爷满十四岁时就开始的,而且每次买回的小厮都要求签死契。”也就是说这样的小厮即便是死了也没有人会上门追讨,生死由主人而定。
韩福胜咽了口吐沫,继续道:“这些小厮后来的情况没有人知道,北安候府的人嘴很紧,不过燕京一个不太景气的小牙行的牙人露了点口风,北安候府的世子爷喜爱娈童,而且性好虐杀,这些年进了北安候府的小厮基本都死了,对外只说是被撵了出去,或者偷了东西,或是私自逃跑了云云,但是有一次他上门找一个相熟的管家办事的时候,走错了路,遇到了以前经他手卖进侯府的一个小厮,那孩子只有十岁,满脸惊恐,浑身伤痕,看到他就浑身战栗的跪下来求他,让他带他出去,说世子爷不是人,是个魔鬼,跟他一起去的两个小厮都被活活祸害死了。他被吓坏了,做了很久的噩梦,从此再也不敢做北安候府的生意了,说太伤阴鸷。我们在北京的牙行里也打听了,北安候府来北京的这几年有所收敛,三年来一共买了八个小厮,十五个婢女,现在府上活着的小厮还有两个,其他的下落不明,婢女死了一个,据说是因为得了女儿痨想不开跳井了。我们想法设法套了北安候府一个赶车的车夫。”韩福胜咬了咬牙,想起那车夫一脸惋惜的猥琐的令人作呕的表情,觉得胃有些闷闷的:“那车夫说,那姑娘的尸体是他送出去的,不是淹死的,他送到乱葬岗的时候看了看,身上全是青紫,□,是烂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给”
老夫人挥了挥手,实在听不下去了:“不用说了,你下去吧,这件事不要声张,去把侯爷给我叫来!”
韩福胜忙拱手退下。
苏嬷嬷也脸色煞白,不敢置信的长出口气:“怎么会这样?世子爷,世子爷居然”
正月的时候,礼部尚书秦之焕的夫人魏氏来府里拜访,言谈间提及自己的娘家侄儿——北安候世子魏桓,流露出想和辅国公府结亲的意思,老夫人也听闻这位世子爷一向有些才名,自小便有神童之名,五岁能文,七岁能诗,十二岁能做策论,据说他的师傅十分惋惜的说,若非世家子弟出生便有祖荫,以其文采,完全能中进士。
老夫人犹豫了一下,就借口二月二去护国寺上香,相看了一下,冰天雪地中,一身宝蓝白裘大氅的少年,姿容明秀,身子挺拔,仿佛雪地里拔节而立,清瘦优雅的翠竹,让人眼前一亮。
少年礼貌的上前问安,进退有度,举止雍容,任谁也看不出内里竟是个心狠手辣、乖戾龌龊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