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过,江浔山让人送了晚膳过来。
饭菜看着还可以,不过放在那里没人去动,申时过,死士送了一个三层的食盒过来,周珏和赵彻看上去都没什么食欲,只有沈柏兴致勃勃的打开食盒,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没有桌子,沈柏先端了一碗米饭,按照赵彻的偏好夹了满满一碗菜递给他:“少爷,多少吃点吧。”
赵彻拧眉,看着那些菜都觉得倒胃,别开头低声说:“不吃。”
坐在灰扑扑的祠堂,旁边还摆着一具尸体,这让他怎么吃?
沈柏没有强迫,又看向周珏:“马夫哥,你吃不吃?”
周珏对这个称呼很是不满,立刻回怼:“谁是你哥,你不就是个破管事嘛!”
得!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爷,愿意饿着就饿着吧。
沈柏自己端着碗坐在祠堂的门槛上大口大口的吃起来,明天还指不定要怎么折腾,她得好好的保存体力。
沈柏吃得很香,虽然没有吧唧嘴,但动作很快,周珏最近被周德山操练得多,饭量也增大了不少,有点饿了,不过赵彻坐在这儿没动,他也不好再开口说要吃东西。
迅速吃了饭,沈柏把碗筷收到外面,免得碍着赵彻的眼,又让周珏把衣服脱下来铺着让赵彻休息一下,赵彻说不用,江浔山这件事超出了他过去十九年的认知,他要好好梳理一下,一点也不困。
沈柏乐得自在,自己席地而坐,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快到子时的时候,楚应天醒了,沈柏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不过身体疲倦得很,她迷迷糊糊的犯困,一时没能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瓷片碎裂声陡然响起。
沈柏惊醒,周珏把楚应天按在地上,抢走他手里的碎瓷片丢开,见楚应天表情空洞一脸死气,胸口怒火攒动,瞪着楚应天怒骂:“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非要寻死觅活,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
“楚先生!”
沈柏高声打断周珏,走到楚应天面前半跪下:“我家少爷为了搭救先生,今夜才会屈尊降贵宿在此处,若是先生非要寻死,先生和尊夫人的尸首我们可不会负责收敛,白日你也听到了,江家那位少爷说了,要将夫人剥皮剖腹,你想让她死后还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楚应天浑身一颤,绝望无助的看着沈柏,讷讷的说:“三位郎君是好人,大恩大德,楚某来世做牛做马定会报答!”
白日他也咬到一点舌头,说话不是很清晰,沈柏示意周珏松开他,淡淡道:“既然是今生的恩怨,还是今生了结比较好,毕竟楚先生也不想等做了鬼再找江大人一家报仇不是吗?”
楚应天先是一愣,随后瞪大眼睛,死死的抓住沈柏的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柏绷着脸,表情冷漠,像看着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她看着楚应天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意思就是,如果楚先生就这么死了,我们会立刻护着少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楚应天心脏紧缩,抓着沈柏的手不断用力,他正好抓着沈柏被咬伤的那只手,伤口很疼,但沈柏一点都没表现出来,笔直的望进楚应天眼里:“先生方才有句话说错了,我们不是好人,不会做那种不计回报的善事,先生若想让我们替被害的妻儿主持公道,这条命就要卖给我们少爷。”
沈柏明摆着是趁火打劫,故意说了“卖”这样的字眼,把人命说得低贱了几分。
楚应天没有想到沈柏会说出这样的话,怔愣片刻低低的笑起:“小兄弟,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活下去,莫要故意说这样的话诓骗于我。”
沈柏没说什么,直接把随身带的匕首抵到楚应天面前:“这把刀比方才的碎瓷片更锋利,先生若是不信,大可试试。”
沈柏眼眸明亮,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图在里面。
楚应天嘴里发苦,不解的看着沈柏:“楚某只是寻常木匠,你们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若我不能替你们做到又当如何?”
沈柏点头说:“我们少爷既然愿意留下先生,自然是先生有过人之处,若先生拼尽全力都做不到,少爷也不会怪罪于你。”
楚应天今天已经二十四,比沈柏长了整整十岁,却不由自主的相信眼前这个少年郎有能决定他生死的能力。
干裂的唇嗫嚅了两下,楚应天哑然失声,沈柏反握住他的手,将匕首放进他手里:“江州州府一家恶贯满盈,我家少爷自有办法让他们自食恶果,从这一刻起,请楚先生为了我家少爷好好活下去,这把匕首算是我赠给先生的礼物,希望日后先生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都要努力活下去。”
那匕首沈柏一直随身带着,上面残留着余温,将楚应天鲜血淋漓的心脏一点点熨平。
沉默半晌,楚应天握紧那把匕首,撑着身子想给沈柏磕头,被沈柏扶住,轻声提醒:“先生不必跪我,救你的人是我家少爷。”
楚应天身体微僵,而后缓缓起身,走进祠堂朝赵彻跪下,郑重的说:“谢少爷为我的妻儿报仇,从今以后,我楚应天的命是少爷的,愿为少爷赴汤蹈火!”
楚应天身上的伤不轻,磕完头又晕死过去,周珏把他拖到旁边,一反常态没再跟沈柏呛声,站在祠堂门口,若有所思的看着沈柏。
沈柏由着他看着,坐回刚刚的位置靠着柱子继续养神。
第二天天没亮死士又送来早膳,里面是热腾腾的熬得香浓的豆浆,竟是一滴也没洒出来。
赵彻和周珏都饿了,一人喝了一碗吃了两个包子,沈柏把楚应天叫醒,喂他喝了一碗豆浆,快到中午的时候,二三十个穿甲衣的士兵涌入祠堂,自发的分列两旁让出一条路,江柔穿着一身长衫,用玉冠束了发乔装成男子走来。
沈柏笑盈盈的看着江柔:“江小姐这是做什么?”
江柔眼神毒辣的看了一眼阿晚的尸体,瞪着沈柏说:“那个贱人弄瞎了我哥一只眼睛,还断了我哥的命根,绝了我们江家的香火,我自然是来送你们上西天的!”
沈柏一点也不慌,挑眉问:“这是江大人的意思?”
江柔说:“自然!”
沈柏又问:“我看这些人不像是州府的护卫,应该是常年驻守谌州的兵马,江小姐虽是州府前进,手里若是没有江大人的调令应该也使唤不了他们吧?”
沈柏问到点子上,江柔越发的趾高气昂,轻蔑道:“谌州校尉和我爹是八拜之交的兄弟,我们两家是世交,就算没有调令又如何?别说这点人,就是谌州所有兵马都要听我号令!”
沈柏咧唇笑起,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州府的大小姐,可以毫无凭证,直接号令一州数万兵马,听起来真是比禁卫军统领还要厉害呢!
沈柏的语气很是敷衍,江柔说完才觉得不大对劲,秀眉紧蹙,恼恨道:“我警告你别玩什么花样,小心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柏脸上笑意微敛,眸底迸出冷意:“是吗?”
话音落下,沈柏出其不意的攻向江柔,江柔吓得后退两步,旁边的人想阻拦沈柏,被周珏提剑拦下,江柔直接被沈柏扣住脖子。
沈柏用力一拽,将江柔拽入自己怀中圈住,其他人想动,周珏把剑横在面前,护着沈柏退进祠堂,厉声威胁:“别乱动,再动就杀了你们小姐!”
沈柏力道不小,江柔呼吸受阻,轻咳两声,尖声叫起:“混蛋,你干什么,还不快放开本小姐,你知不知道我姨父是什么人?”
沈柏立刻接话:“我的确不知,江小姐不如好好与我说说。”
“我姨父是……”
江柔说到一半猛地停下,眼底飞快的闪过惊惶,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事。
啧啧,看来这位姨父挺聪明的,还知道要封口。
沈柏也不急在这一时逼供,凑到江柔耳边低声道:“江小姐如今小命都在我手上,就算你姨父是武宗帝转世,恐怕也救不了你吧?”
沈柏语气邪肆,江柔顿觉后背发凉,冷声质问:“你想做什么?”
沈柏舔了舔唇,把江柔押到赵彻面前跪下。
地砖冷硬,膝盖磕在地上很痛,江柔哪受过这样的罪,痛得惨叫一声掉下泪来,却还是不肯低头,狠辣的叫嚣:“你们给本小姐等着,本小姐一定要把你们剁了喂狗!”
沈柏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啊呀呀,州府千金放话要把一国储君剁了喂狗啊,唱戏的都不敢这么演吧。
一夜没睡,赵彻的容颜不见憔悴,只是周身的气息冷沉了许多,像经过一夜寒霜冷淬,从里到外都凝出了寒冰。
赵彻不屑去碰江柔,用鞋尖抬起江柔的下巴,细细打量她的脸。
她承袭了莫氏的容貌,吊梢眼细长上扬,很是尖刻,两颊有些许雀斑,这样的容貌对赵彻来说着实有碍观瞻。
江柔心性高傲,跪在地上被人用鞋尖抬起下巴实在屈辱,对上少年那双黑冷深幽的眸却一时忘了挣扎。
她自幼在谌州长大,可以肯定整个谌州城都找不出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被这样的少年直勾勾的看着,她的脸颊不自觉的发烫,到嘴边的谩骂也有些骂不出口。
看见江柔眼底浮起痴迷,赵彻憎恶的收回脚,冷矜的看着江柔问:“你方才说,你姨父是谁?”
江柔回过神来,继续挣扎,喘着气冷哼:“反正是你惹不起的大人物,你们若是识相就赶紧放了我!”
沈柏忍不住冷嗤:“整个昭陵,顶天的大人物是当今陛下,你姨父总不会是当今陛下吧?”
幸好江柔还没蠢笨到敢冒认皇亲国戚的地步,她扭头恨恨的瞪着沈柏:“我姨父虽然不是陛下,却是陛下最倚重信任的人。”
沈柏掀眸看向赵彻,陛下最倚重信任的人,莫不是位列三公?
这下可就好玩了。
这事往小了说,是举荐有误,未能认真核查被推举人的品性,差点为祸一方,往大了说,谌州紧邻瀚京,却举荐这么个人做谌州州府,还随便让人调用谌州的兵马,分明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这种事,赵彻自有判断,沈柏没有多说什么,转而道:“我们少爷留在这里是想为这位惨死的妇人鸣冤,江小姐拿你姨父威吓我们做什么?若江小姐能拿出证据证明江家是无辜的,我们自当向江大人赔礼道歉不是么?”
话音刚落,祠堂外面又涌来十好几人,走在最后的,是昨日那个户长,大夫给他包扎了伤口,休养一夜之后他的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
江柔一看见他立刻高声呼救:“夫君快救我!”
那户长看见江柔被劫持,眼底闪过诧异,不过很快被阴毒的狠辣取代,他往后退了两步,沉声道:“大胆贼人竟然挟持州府千金,把他们全部拿下,就地处决!”
就地处决?
沈柏眼睛微眯,这人胆子倒是真够肥的!
沈柏把江柔拎起来挡在自己面前,冷喝:“谁敢上前一步,我立刻拧断她的脖子!”
沈柏说完用力,江柔吓得不轻,艰难道:“夫君,快让他们停下!”
那些士兵为难,一时不知该听谁的才好,户长拿出金色调令高高举着,重复刚刚的话:“给我全部拿下,就地处决!”
这意思是不会管江柔的死活了。
江柔没了用处,沈柏一掌把她劈晕丢到一边,抽出腰间的软剑和周珏一起挡在祠堂门口,低声对周珏说:“擒贼先擒王,我在这儿挡着,你把那个户长抓过来。”
周珏二话没说,足下运力,施展轻功朝户长杀去。
与此同时,一支由百名精兵押运的车队不疾不徐驶到谌州州府门口停下。
这些精兵个个穿着银制铠甲,腰间配着偃月大刀,骑着威风凛凛的大马,为首的两人,一个穿着银制鱼鳞铠甲,头盔上飘着红色绦穗,一个穿着暗金莲花铠甲,头盔上缀着黑色绦穗,两人骑在马上,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虹的气势铺染开来,叫人不自觉放缓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便惹来杀身之祸。
门守惊得张大嘴巴,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拔腿边往屋里跑边大声叫嚷:“大人,不好了,世子殿下到了!”
周德山眉心挤出皱褶,这门守怎么回事,世子殿下到了怎么就不好了?
顾恒舟掉转马头看向身后的人,沉声命令:“所有人先原地休整,没有本监的命令,不得擅自离队,不得惊扰城中百姓!”
所有人齐声高呼:“是!”
两人一起翻身下马,在州府大门口等了片刻没看见有人出来迎接,周德山眉头蹙得更紧,顾恒舟淡淡道:“进去看看。”
两人一起走进去,绕过长廊,和大步赶来的江浔山撞个正着。
江浔山神色匆忙,离着四五步的距离便急切出声:“不是说今日一早出发吗?这还没到午时,世子殿下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说完又看向周德山,一脸疑惑,“周校尉此番也要与世子殿下同行吗?”
周德山摇头:“我只是送世子殿下一程,明日世子殿下离开,我便回瀚京。”
江浔山表示理解,毕竟顾恒舟才十八岁,还是第一次接受这么重要的任务,周德山送一程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