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2 / 2)

连你也不在了吗……

玄沄体会着胸中又裂开了一寸的空洞,静静阖上了眼。

第122章 栖鸟之歌(四)

那是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早晨。

那天玄沄在洞府里打坐调息,一纸掌门的传讯符通知他去大殿一聚。玄沄应约而往,等到了那里,发现一干弟子都在门外窃窃私语。“事出反常必有妖!”“它是怎么办到的这也太怪了吧?!”玄沄向场内望去,只见在大殿中央站着一个人。

身似兰芝,气质清灵,周身灵气至清至纯,不似凡人。而当玄沄踏入殿内,他倏地回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自那浮世之后望向玄沄。刹那间周遭的人声尽退,光与尘俱寂。那清潭般的眸子映照出玄沄的身影,仿佛从古至今,自天地洪荒到万物终焉,都这样静静注视着他。

会这样看着自己的,玄沄不作他想。

怎会如此?怎么可能?

玄沄面上平静无波,但内心却掀起了惊澜。

草木需结丹才可化形,它怎可能就此塑出了人身?

纵使玄沄周游列国,博览群书,也从未见过此等奇事。

是在自己走后它得了什么机缘吗?

可自己去年亲眼所见,它确实只是一株聚灵期的灵木。

在玄沄思绪纷杂之际,虚怀宣布这是老祖的后德在世,是整个门派弟子应当学习的楷模。这化形灵木理应师承本派,好将这段佳话发扬光大。

“这里聚有本门的诸位长老,来来,我来为你引荐一番……”

玄沄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而那灵木已经捧起了敬师茶,走到了自己跟前。

杯子在颤抖。

不。不是杯子。是对方的整个身体都像风中落叶般簌簌发抖。

他深深低着头。从玄沄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他脖后的一小片细白,但是他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无望又孤注一掷的气息。令人不由想起山林里的幼兽在母兽被人打死后,绕着母亲无助哀叫的模样。它什么也不求,只求母亲能看它一眼,应它一声。

玄沄望着他被沸水烫红的手指,接下了这杯茶。

他眼前的孩子仿佛大喜过望,立时跪在地上砰砰磕起头来。这份稚拙无华的欢喜,为所求拼上一切的热烈,像一点星火般在玄沄的眼中乍然亮起。是了,对方为何不到结丹期就能化形,为何身为草木却生出了那么多情绪——

他再度走向了自己。超越了常理,跨越了种族,跨越了种种非议走至玄沄跟前。哪怕自己从未和他说过只言片语,哪怕自己曾经决绝地转身离去。可他的眼底依旧澄净如初。没有怨怼,没有恐惧,他看着玄沄像看着自己的全部世界。在他的眼中,自己的身影无关外门弟子或是砺剑长老,无关天煞孤星或是得道仙君。相隔百年,缘起缘落,自始至终只有“玄沄”。

虚怀惊讶地开口,“师弟,这是……”

玄沄点了点头。

“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静静答道。

“我会收他为徒。”

这不符合规矩。

无数人说道。

不论是草木聚灵,还是凶星收徒,都太荒谬了。

“师弟,你这煜戈剑法至刚至阳,与这木灵的相性恐怕……”

连虚怀都如此劝道。

但是这些事玄沄又何尝不晓。

“无妨,不让他习此剑便是。”

那些不能为、不应为与沉寂百年的牵系相比不值一提。在那年那日的大殿之上,从二者再遇的那一刻起,有些事便如滚滚江水般一去不返,再无回转的余地。

从前是那榕木总是用神识窥他,而今换作玄沄隐去身形,站在书院窗外观察对方。那孩子一笔一划认真练字,一脸迷茫听着人的礼法,等到了课后还被人七嘴八舌围着。纵使那些人讥笑他,挤兑他,他依旧懵懵懂懂,反倒是邻桌的人看不过眼,替他把人赶走。

“你别理他们,一个个狗嘴吐不出象牙,不就是嫉妒你有砺剑长老作靠山吗!?”

那孩子显然听得似懂非懂,他讷讷举着课本向同桌请教,同桌大手一挥。

“都下课了,还看什么书呀!来来,听我给你讲个段子,话说那熵华元年……”

他身为草木,自然不懂人为何因他人得利而郁愤难平。他自始至终心思澄澈,毫无杂念,不适与人牵扯过深。可是玄沄明知这一点却并未阻止。他开始逐渐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是想等他处处碰壁后找自己诉苦吗?还是希望他就此知难而返不再与人学道?可笑他修行许久,自以为了悟颇深,现下竟连这点事都弄不明白。

于是玄沄将选择的机会再度放到对方手中。若他想继续在人世里修行,他定然倾囊相授;若对方萌生退意,那他也不会阻拦。

结果再次出乎了玄沄的意料。

“我愿意的。”

那孩子大声说道。他的个子比自己矮一些,仰头的模样带着一望便知的真心实意。

“我愿意的。”

那份清澈又鲜烈的感情让玄沄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对方并不是人,所以他并不能明确洞悉对方所求。这榕木天生地养,不受人世束缚,无需五谷杂粮,也无需人眼中有价值的一切东西。他仿佛喜欢学习人的礼法常识,却又并非要同人一样——他还是会回到自己的树身里休憩;他仿佛很想提升自己的修为,为此能忍受灵压倾轧的痛苦,但又似乎满足于仅会一些简单的术法。平日最常做的事就是给灵草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