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车就在他的不远处被前方的车堵住了,眼看就能追上。但此时哑巴脚一扭,整个人狠狠摔向路边。
浑身像是被撕裂一样疼,一条腿也失去了知觉。可是哑巴还是颤巍巍地爬起来,就这样不顾伤痛,一瘸一拐地继续追车。他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牢牢钉在那辆黑车上。
绿灯亮了。
那辆黑车很快发动起来,转眼就把哑巴甩在后头。车尾在他充血的眼里变成了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消失了。哑巴再也无法忍耐,他握紧双拳,朝着那黑点张开了嘴。
“啊——”
这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发声,破碎的声音里夹杂着气声,细若蚊蝇。
“啊———”
第二次,他提起胸膛,更用力地吼出来。哑巴憋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但是他依然不松劲。
“啊————”
第三声。
这响彻云霄的吼声震得所有行人和车辆停下了前进。
这是怎样的呐喊啊。
凄厉悲恸,振聋发聩,宛若包罗了人世间数不完的辛酸苦辣,命途的多舛不公。那最原始的吼叫仿佛在宣泄,在控诉,又仿佛是在呼喊。
这个沉默了一生、痛失了所有的可怜哑巴,正用全副血肉、全副灵魂、呼唤女儿的在天之灵!
爸爸在这里!!
爸爸没能保护好你!!
爸爸是多么没用啊!!!
帮帮爸爸吧!!
求求你帮帮爸爸吧!!!
他像头老迈的黄牛那样引颈对着苍天嘶吼,鲜血翻涌出了嘴角,可他还是持续不断地吼着、吼着。直到声带彻底被撕裂,他再也发不出一个单音。但是所有人的耳边依旧回荡着经久不息、震撼天地的吼声。
在悲惨的命运面前,也许所有人都只能做一个默默承受的哑巴。
但是就算满嘴血沫,喉口迸裂,我依然要在这片黑暗中呼唤你。
从此以后,我将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哪怕天塌地陷,末日降临,哪怕残酷之神一次次将我们分开,我依然会持续不断地呼唤你、寻找你、拥抱着你的温暖直到世界终结。
熊国强满含热泪地站在摄像机镜头后。
此时此刻,他无比欣慰而自豪。他想,感谢上天把这个演员赐给了我,赐给了这部电影。顾凛冬的诠释胜过了预期,胜过了熊国强原先设想的所有方案。他就这样给这个人物注入了崭新的灵魂。哑巴不再只是个对抗命运的父亲形象,在他穷途末路的绝望之后,又生出了一层延续不朽的可能。
这一刻,熊国强仿佛看见哑巴阿六牵着女儿的手,在夕阳下一步步走向了镜头之外。他们没有回头,但他完全能想象两人脸上洋溢的幸福和美满。
哑巴带着女儿回家了。
影片的最后,由于整条路因为哑巴陷入了拥堵,警方顺利逮捕了凶手。并且,由于该事件在社会上引发的轰动效应,凶手当即被判处了死刑。
这是个悲惨的故事。
这是个幸福的故事。
这是让所有人能鼓着掌边哭边笑,说我看懂了的故事。
***
顾凛冬回到休息室的时候,已经彻底不能说话了。
贺容感到一阵心疼,赶忙替他倒了杯热水。但顾凛冬似乎还沉浸在激动的余韵里,他端着杯子没有喝,就这样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此时此刻,外面的人都在忙个不停,喧闹声和搬运大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而在这间休息室里,顾凛冬的周围一切都是静止无声的,他像是独立于这片尘世之外,独自体尝那如滚滚江水般无常而又无法抵挡的悲欢离合。
贺容就这样半跪在他的身前,抬头望着他。现在他内心的唯一想法,就是希望顾凛冬能好受一点。他无法替他分担情绪,也没有手段把他从戏里拉出来,但是贺容还是不放弃地思考着,有没有什么是自己能为他做的?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他?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自己的力量与缠绕在他身上的阴影相比根本微乎其微。
贺容伸出了手。
他用双手捧起了顾凛冬上了妆的,看起来干枯苍老的手,把他的指尖贴在自己的唇上。
顾凛冬的眼神依然有些涣散,并没有看他。
贺容闭上眼,他内心的情感如同满溢的池水般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淌而出。
“我很喜欢你演的戏。你的戏能让我感受到许许多多从没见过的东西。”
“以前剪视频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是什么能让你一直坚持,哪怕只是个没几分钟的小角色也全力以赴。”
“现在我知道了。”
“因为你同我一样,站在人群之外,却又不由自主地被‘人’吸引。”
美丽而癫狂的母亲不停进行着一个人的独角戏,她纵情演绎着一出出人间百态、俗世悲歌。而她年幼的孩子深深凝望着这一切,这就是他除了书本以外的全部世界。
“比起我,你敢于去探索,去尝试,去扮演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而我大概只是看着吧。”
贺容的嘴唇开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