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一出,外廊的朔风便停歇了。
锦鲤贴着他指尖游曳,翻滚一圈,巴巴地望着他。他便心下领会,转头望了窗外。此刻正在下鹅毛大雪,不宜出门,可是他偏生不与常理相合,便抬步向外去。
坐在台阶下的小雪堆突然抖了抖,露出个石头小人来。石头小人手脚并用,翻过门槛,将白瓷坛顶到了头上,摇摇晃晃的又追了出去,男人已经步入雪中。石头小人顶着瓷坛,跟在男人脚后,漫天飞雪似有忌惮,皆避而不落在他们身上。
锦鲤原本见他又不亲自抱着自己,很是低落。可出来了又见得雪掩苍穹,庭园覆白的景象,便将那一点低落抛去九天之外,兴奋地上下翻浮。
它常住内室,少见外景。只有遇着男人兴致颇佳时才能出门,今日是头一次出门见着雪天,亢奋难挡。一时间忘了形,蹦得瓷坛左右摇晃,石头小人脚步踉踉跄跄,在雪地上勉力维持,最终还是扑趴在地。瓷坛顺着雪地滑了出去,所幸的是没有翻砸,不幸是瓷坛依旧,锦鲤却摔飞了出去。
锦鲤在半空崩成一道金红的弓,一头栽进雪中,只留了尾巴剧烈摇动,惊恐地拍雪。不到片刻,便被人拎着尾巴拽了出来,它本作低眉顺眼的委屈状,结果入眼的是张年轻俊俏的脸,登时愤怒挣扎起来。
阿乙露出一口利牙:“净霖!这条鱼给我吃行不行?它这般的肥,清炖红烧都是香的。”
净霖早已驻步回首,说:“还给我。”
石头小人爬起身,扶稳头顶被压弯的草环,追着阿乙蹦跳,想要把锦鲤抱回来。阿乙偏把锦鲤拎在半空甩动,嬉笑道,“够得着尽管拿去。净霖,你这人真是无趣,整日就知睡眠,不如下山同我玩去吧?中渡之地广阔无垠,好玩的多了,与那天上迥然不同,保准让你眼花缭乱,忘了自己。”
若说锦鲤最恶谁,那便是这位阿乙了。他原身是参离树上的五色鸟,时常变作人来园中玩。每次一到,必定对锦鲤垂涎三尺,还要对净霖百般示好。锦鲤晃在空中只觉得头晕目眩,听得他又在引诱净霖下山去,便勃然大怒,偏对他无可奈何。
石头小人踢了阿乙的小腿,阿乙吃痛抱腿,锦鲤趁势挣脱。石头小人将锦鲤接了个正着,转头就要跑。可这锦鲤胖得很,石头小人只能搬动一半,仍留了一半拖在雪中,撒腿狂奔。锦鲤脑袋拖在雪中,被积雪撞了个满脸。它这下连泡泡也吐不出来,被磕得眼前发黑。
净霖将它拾起来,它还是瘫身不动,瞧着分外可怜。净霖将它看了片刻,它虚弱地张张嘴,便被送进了袖中。一入袖,它就立刻生龙活虎。净霖的袖自有乾坤,它浸在里边终于能喘上气,灵气充沛的盈满四周。它贴着净霖,说不出的舒坦。
这便是它定要赖着、黏着、霸着净霖的缘故,只要贴着净霖,便得净霖的灵气滋养。它虽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却分外迷恋这种被滋养的感觉,觉得这股灵气要比饵粮美味得多,它总是贪婪地吃不够。它自己都吃不够,岂能容人别人窥探?凡是靠近净霖的,便被它自觉划为来偷灵气的那一类,故而敌意深深。
锦鲤一边吞着灵气,一边凑头听着阿乙与净霖的谈话。
“下山去不成吗?你总待在这里,待一百年,待五百年都是一个样子,太寂寞了。”阿乙枕着双手,踢飞积雪,“你在天上也是这样么?”
关你屁事。
锦鲤冷冷地想。
净霖衣带伴风,只说:“找我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了吗?你这人未免太过寡情。在你心里,我也是那种人吗?”阿乙不屑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净霖的声音比风更冷。
阿乙经不住这冷,没出息地裹紧外氅。他下巴埋进了绒毛中,便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这样看着反倒男女难辨。他眼珠一转,望着净霖软声道,“净霖哥哥,东边有个妖怪欺负我,我又打不过他,你便下去教训教训他,无须要他性命,只要他断了手脚,让他从此老实听我差使,行不行?”
净霖步子一顿,侧目看阿乙。
阿乙在那目光里稍退一步,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匍匐巨兽。他畏惧地出了汗,面上挂不住,便轻哼一声,又踢一脚积雪,强撑着说,“你帮是不帮!”
净霖漠然地看了他半晌,说:“你这么想断人手脚?”
阿乙心下一凉,莫名怕了。他攥紧外氅,竟在这一刻不敢作答。净霖不再理他,抬步向前。
阿乙站在原地咬牙切齿,想不明白自己是哪一句话惹得这人不快。他又没要对方性命,只不过是想让对方断手断脚罢了,这有什么打紧的?值得他这样不给面子!
阿乙本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他姐姐是参离树神,掌管中渡之地草木生长,疼他得紧。他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中渡横行惯了,哪知道“乖巧”二字怎么写。当下受了气,便也不再追着净霖央求,转身化作五色鸟穿雪飞走了。
夜里净霖已入睡,锦鲤也贴着瓷壁呆立不动。内室未点灯火,庭园也漆黑一片。只听一点轻响,阿乙已飞进内室,化作人形。他将瓷坛抄抱起来,蹑手蹑脚地带出门去。
一出了庭园,阿乙便飞奔起来。锦鲤在颠簸中惊醒,见四下夜色浓稠,烈风不止,便知自己入了虎口。
“他向来爱惜你,我只将你丢下山去,他必然会跟下山来!”阿乙抄衣蒙住瓷坛,哼声,“即便他不跟来也无妨,你以尾巴拍我脸颊不止一次,既然他不要你了,我便把你扔去河中,拿你去喂妖怪!”
锦鲤勃然大怒,又听阿乙说道。
“你休装作听不懂,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日日赖着净霖,不过就是为了他那点灵气,想要吞掉他来增长修为,以便自己早日化形。”阿乙纵身化作双翼,翱翔云间,“你以为净霖也不知道吗?蠢物!我便要看他来不来。”
锦鲤奋起上跃,却被阿乙的衣衫挡了个严实。它察觉自己距离净霖越来越远,只听风声呼啸,阿乙竟飞了整整一夜。
锦鲤逐渐在寒风中冷静下来,埋入水中边吹泡泡边想。
净霖一睡便叫不醒,如同半死,谁知道他何时会醒来。万一他这次一觉睡到了春三月,那我岂不是要凉透了?
它暗自思索,想要寻找机会逃脱。
只说净霖仍在沉眠之中,靠在雪中的石头小人却抖抖脑袋醒了过来。它揉着黑豆般的小眼睛,打着哈欠跑起来。下台阶时没留意脚下,一骨碌滑下去,“嘭嘭嘭”地顺着台阶溜向山下,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它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戴好草环,扯了一根枯枝做木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追着阿乙飞离的方向走去。
第3章 鲜活
锦鲤被晃醒,蒙住坛口的衣衫已经拿掉。它倏地闪贴在壁,却发觉前边的风景处处陌生。
阿乙吃着葡萄,下巴一扬,趾高气昂地说,“喏,前边看。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蠢物,想来你肯定不知道。”他露出恶意的笑容,“这是东海之滨的一处寒潭,深不可测,里边压着一条作恶多端的海蛇,已经许多年没进食了,饿得饥不择食,连人也是吃的。若是把你抛进去,连它牙缝也塞不住。”
锦鲤思忖了一下身形,自觉塞住海蛇牙缝还是可以做到。但它生来不是为了给一条海蛇塞牙缝的,所以它即便是能够塞住也不想塞。于是它面无表情地看着阿乙,心想来日若成了人,就拔光这小子的尾巴毛,倒拎着他原身,让他光屁股闯荡江湖。
但阿乙只能见它呆呆地望着自己,模样出奇的傻,便丢了颗葡萄砸它,又凑来端详它,“虽说天底下的锦鲤都长得相差不离,可我才不信净霖会随便养一条。你是不是天上来的?你若是天上来的,便定是个细作了!如今承天君将三界划分清晰,把等级品阶制定森严,捧得九天境快比天高,还要顺脚踩一踩我们中渡之地,又设立了分界司来巡查中渡。这个时候下界来的,必然是细作无疑了。你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