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回应他这话,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躺着,舒了口气道:“他们两个我已经知会了,万一我哪天真不好了,就叫他们及时抽身离京。你顾虑得也没有错,像他们这身份,没了我就没了靠山,确实落不得好结果。不定多少人等着清算他们呢。原先我没去考虑这事,是因为我没想到,我这个年纪,竟然一场病便会病成这样。”
邵良宸手上微微紧了一下,默了一阵方道:“我还没跟您说,您也知道浙闽一带走私返货的那些海盗吧?其实我早有打算,等到您用不着我了,我便卸任过去那边做生意,与佛朗机人和日本国人打交道,把丝绸瓷器卖到琉球国、吕宋国那些地方去,在把那边的香料、宝石运回大明来卖,一边赚钱一边饱览风光,偶尔还能与海上的盗寇交一交手,拿佛朗机的大炮与火铳跟他们打海战,何其自在舒爽?我早就想着,等到您想要隐遁的时候,就接您和二哥钱宁他们一起来,咱们一块儿去出海做生意,一块儿去打海盗,既有钱,又能过打仗的瘾,您一定喜欢。”
这话是掺了水分的,他原先没想着带上皇帝一起,这会儿却是真心有此企盼。这位皇帝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出宫住进豹房,离开北京去漠北打仗,都是他在追求自由的表现,如果真能让他去到东海上驾船遨游,一定会如鱼得水,很合他的脾性。
“嗯……”皇帝长而慵懒地应了一声,“听着不错,佛朗机人……我学了佛朗机语,好几年都未曾与人说过了,我还想要开放海禁,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听着他说话声音越来越轻,邵良宸简直疑心他随时都可能死去,他不懂医术,依稀记得好像肺病可能引发心力衰竭,谁知他会不会何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心衰死了?邵良宸又是心酸又是心慌,拉着皇帝的手不自觉地越来越紧。
“你抓这么紧干什么?疼啊!”皇帝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哦哦,皇上恕罪。”邵良宸赶忙松了手,看样子人家只是有点困了而已,“要不,皇上,微臣这就告退了,您先歇着吧。”
皇帝打了个哈欠,声音疲倦而虚弱:“邵良宸,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真心怕我死了?”
邵良宸胸中有些气血翻涌,强压着激动道:“我自然是怕!您说的没错,拜您所赐,我已成了皇储的心腹,无论您是生是死,我的前程都不受影响,可我是真心为您担忧,是真心盼着您能康复。您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后悔那时没有早到一天,阻止您被害落水!”
两人又是一阵静默,只听见皇帝那肺病病人特有的粗重呼吸。
“好难得,世上还有个不指着我的人怕我死。”皇帝忽然朝他展颜一笑,露出几分往日的傲然,“你放心,咱们不是都打算好了吗?我才不会是那不明不白被人害死的窝囊废呢!我决不会叫那起子小人如愿,要死,也要看着他们先死!”
望着他陡然显露出的锐气,邵良宸忽然就松了心弦,或许他还是小看了正德皇帝,这是个亲自上阵与鞑靼人对砍的皇帝,做过他的几辈先人都未做出过的壮举,怎可能是那么容易伤春悲秋、放弃生念的?
人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求生意愿,还这么有心气的正德皇帝,应该不会那么脆弱。不过……
“皇上,为了您的安危打算,我还是认为有件事势在必行……”
生命力再强也不能继续这么跟杨廷和玩命,万一人家有的是耐心,就这么一直晾着他下去、其它什么都不干呢?他们啥也等不来,还要傻呆呆地为了保密耽误皇帝治病,更别提在皇帝不能视朝的情况之下,权力也会一步步被杨廷和揽过去。
必须赶紧做点什么才行!
进入三月,内廷外廷皆知,皇帝病况愈发沉重。
依《明实录武宗实录》所载,正德皇帝于三月十三日半夜过世,跟前只有两个在打瞌睡的值夜宦官,两个宦官一觉醒来发现皇上已经没气了,就商量好,编了一套听见皇上临死前自我忏悔、还交待不要为难跟前下人的谎话来搪塞责任。那位曾经亲赴漠北上阵杀敌的皇帝刚过而立之年,便在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孤独凄惨境地中辞别人世。
在邵良宸所在的这个时空,内阁首辅杨廷和每天都在坐等皇帝驾崩消息的传来。
三月十四这日清晨,杨廷和收到张太后传召,请他进宫议事。根据前日从豹房收到的消息不难推测,很可能是皇帝已然过世,张太后请他过去,要议定的就是对这桩大事的处置方案。
皇帝驾崩后为了顾全大局暂时封锁消息,不去公开,此事多有先例,不足为奇。
杨廷和相信今日张太后就是要告诉他皇帝的死讯,再与他商议如何铲除钱宁江彬等一众余孽,如何尽快毁去豹房,收拾掉所有有可能指向他的相关证据。
当然,在张太后看来,毁掉豹房为的是毁去皇帝荒唐生活的痕迹,毕竟在每一个当妈的眼里,自己儿子不学好都不是儿子的错,而是有坏人带坏了儿子,有坏东西引诱坏了儿子。所以这些年来张太后对整个豹房以及里面的人与物都深恶痛绝,恨不得一早一把火烧掉。
杨廷和对这番猜测信心满满,更衣收拾一番,便从从容容地进宫去了。
以太后的年纪与身份已不必严格避嫌,每逢与臣下公开见面时,她就端正坐在仁寿宫正殿的地屏宝座之上。
“杨大人免礼。”施礼之后,听见张太后这一句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杨廷和又在起身之时偷瞟了一眼,看清太后低垂着眼皮,神色郁郁,双眼似有些红肿,心中的猜测便更加落到了实处皇帝必定是已然驾崩。
那个小惹祸精终于死了!
杨廷和心下颇觉解恨,十年了,自己多少政见不得通过,多少抱负不得施展,都是被那小皇帝阻阻挠所致,他终于死了,前面的路终于畅通无阻了,天下终于尽在我手!
杨廷和对迈过这道门槛之后的未来已经有了十分细致的打算,只需皇帝一死,钱宁江彬两个厂卫头目、以及宦官张永谷大用那些跳梁小丑收拾起来都不在话下,至于政敌王琼,只要在张太后支持下将立储一事敲定下来,自己便可稳稳控制住局势,届时想要收拾王琼轻而易举,就凭着王琼与江彬钱宁交情匪浅,一个“结交奸佞”的罪名便足以置王琼于死地。
没错,那个老匹夫,这一回一定要他死!
杨廷和一边兴奋地憧憬着未来,一边垂眼默立等待太后的示下,他是太后召进宫来的,自然要等张太后先开口。余光之中似见到张太后朝侍立的宦官摆了一下手,那宦官便点头出去,片刻后脚步声传入,两个人并肩走来杨廷和身侧,一同向张太后下拜施礼:“臣钱宁/江彬见过太后娘娘。”
杨廷和略感意外,张太后竟然招了这两人入宫?不过这也不是很难理解,如果张太后问询他处置这两人的意见,他定会提议宣召他二人进宫,于宫内埋伏人手将其突施擒拿,现在看来,是没用他支招,张太后自己便做了这个打算。
这时太后已叫了起,杨廷和瞟了一眼钱宁与江彬两人,心想着:听闻这两人武功都甚为了得,但愿太后已打算好了,不要在下令擒拿之时再留机会叫他们垂死挣扎,伤了别人。
只听张太后道:“听说皇上这些日子在豹房养病,不但主治的太医敷衍了事,就连下人也都伺候得毫不尽心。皇上吃没吃饭,吃没吃药,都没个人操持,每日吃些什么饭菜,喝些什么汤药,也没人记录,甚至想喝口水,都不见得有人及时给倒上,这些事杨大人可知道?”
听这意思,小皇帝是没有死,还把状告到太后面前来了。杨廷和微觉失望,但也不甚在意,依着昨日收到的消息来看,皇上最近既不再服药,还饭量大减,时常整顿不吃,更是许多天不曾下床,足见他余日无多。即使再苟延残喘上几个月,也不会再管的成什么事。
在这当口太后需要指望他这位辅政重臣的地方还多,不可能为点子皇帝无人照料之类的琐事便对他有多责难。再说皇帝的起居一直都有人关心,是小皇帝自己不要人搭理他,又怪得谁来?
“回娘娘,老臣对此有所耳闻。老臣也曾有意关照皇上起居,可娘娘也知道,皇上连起居注都不要人写的,臣等对皇上起居即使有意关心,也是有心无力。”
“你说得也是,皇上确实行事乖张,不守规矩,为此吃些苦头也是难免。可……”张太后长长一叹,语调不觉间强硬了起来,“他再如何乖张不逊,毕竟也是身为九五之尊,哀家说句不敬的话,漫说只是行事乖张,就是他昏庸无道,祸及天下,他也还是皇上,总没有做臣下的看不过他的所作所为,便出手谋害他、弑君犯上的道理吧?”
杨廷和大吃了一惊,抬头道:“娘娘何出此言?”
张太后眸光一转:“钱大人,你来说说吧。”
“是,”钱宁欠身道,“微臣与江大人近日联手查明,太医院院使刘政与院判戚霍宣二人近日负责为皇上诊病期间,不但敷衍塞责,还蓄意在抓药时为关键对症药物减量,现已有药渣为物证,御药房配药宦官为人证。
另外,豹房当值少监陈敬与苏进二人近期多次暗中散布谣言,蛊惑豹房下人说,皇上将不久于人世,届时豹房将被拆毁,所有下人都会被遣散变卖,以致人心惶惶,许多人都不再尽心伺候。他们还以小事栽赃陷害负责近身伺候皇上的冯生、赵宇两名公公,将其贬出豹房,更加导致皇上疏于照料。
现刘政、戚霍宣、陈敬与苏进四人均已招供,他们或是为人收买,或是遭人威胁,所有证据均已指向杨廷和杨大人,可见杨大人即为蓄意延误皇上病情、谋害君上的幕后主使。”
“你胡说!”杨廷和当即反口冷喝,“钱宁,太后娘娘面前,你也敢如此信口雌黄,你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
什么“所有证据均已指向”,杨廷和一点也不相信,钱宁与江彬竟然会去调查这些事是他始料未及,但从前布局之时他就早已有所准备,经手的太医和下人没有一个是他或他的直属手下去联络的,即使那些人均已被抓进诏狱严刑逼供,也查不到他头上,钱宁这说法,杨廷和一听便判断为是他们并无证据,只是怀疑到自己头上才故意言之,想逼自己自曝行迹。
他才不会那么傻呢!
更何况,他这几天一直在密切留意豹房的动静,昨日还刚刚听到通过陈敬与苏进那两名宦官传出的皇帝病况消息,厂卫又是什么时候抓了他俩去逼供的?难道是昨晚上?一晚上便能审得到他头上来?简直荒谬绝伦!
杨廷和迅速判断,这就是钱宁与江彬察觉皇帝病危,靠山就要倒了,有意先下手为强除了他这个宿敌,才捕风捉影捏造证据来找太后告他的状。
这太后也太糊涂了,竟然如此轻易便听信了这两个小人的谗言,怎不想想他俩平时是什么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