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良宸自是无法遥感到她这些心思,这些天来,他都在享受难得的清闲假日。
东莞侯府没有女主人,男主人也不常在家,即使在家也无心管家,日常事务均由老管家赵有善协理。家中的仆婢除少数由赵管家操持买的之外,大多都是皇帝赐予的罪臣家奴,其中也有二十来个丫鬟仆妇,不过邵良宸只叫她们做些洒扫针织之类的杂役,从不让她们近身伺候,往日随在他跟前的,还是仅有武德一人。
这日邵良宸独自坐在书房里看本闲书,待丫鬟洗好了一盘葡萄,武德捧了送进屋来,一进书房的门,却见邵良宸以手臂撑着额头闭着双眼,似是盹着了。
初秋的傍晚,天已有了凉意,武德取了件外衣过来,轻轻为邵良宸披在身上。邵良宸以手支额,甚不稳当,稍稍受了点力,重心便偏了过去,头颈一歪朝桌面扑倒下来。
寻常人遇到这样情形惊醒过来也就罢了,邵良宸却惊得一跃而起,轰然出了一身冷汗,脸上都没了血色。
武德吓了一跳:“爷您这是……又做噩梦了?”
邵良宸慌慌张张地看看周围,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颓然坐回到官帽椅上,只觉得背后的中衣都被汗水浸湿了。
武德为他倒了杯茶:“您喝口茶,压压惊。”
邵良宸接了茶没有喝就放回桌上,这惊不是喝茶能压得下来的。因着前世那段经历,他对失重之感的恐惧已然深入骨髓,单是这一点点失重下坠的感觉,都能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直至今日,他还是常会梦见前世,梦见自己追她出去时的那一幕——楼道昏暗,她的背影就在前方两米远处缓步下楼。
显然是伤心伤透了,连他跟来背后的脚步声,她都没听见。他体会得出,心里也在懊悔,单单是因为前次吵架余怒未消,竟然就顺口拿那种事来胡诌气她,真是蠢透了!这下再说清楚恐怕也要留下裂痕,万一更糟,再如何解释她都不信了该怎么办?
他隐隐心慌着,就因为这一迟疑,等到真的伸出手,想去拉她的时候,她已经走出了楼门,上了外面阳光灿烂的人行道——
她在那刻看见冲过来的货车一连撞倒了三个人,自己是第四个,却没有见到在自己倒地的同时,侧后方的他也被刮倒了,额头受了擦伤,手臂轻度骨折。可惜她没机会看见了,她颈骨都断了,血粼粼地压在他手臂上那模样,不必检验都知道是当场死亡。
那一幕所见,成了他每一场噩梦的终点,一次次惊醒,每一次都是冷汗淋漓。
最后那段日子真的堪称地狱,饭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偶尔困极了睡着一阵,都会梦见她,然后被最后所见那一幕惊醒。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喘息都是巨大的折磨,家人反复开解,甚至还请来她的父母帮着开解他,送他去看心理医生,一切一切都没有用。她就是被他害死的,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之前一直觉得人会自杀是件奇事,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等到真的身临其境才知道,人就是会有生不如死的时候。
终于有一天,亲友难过,父母伤心,他都顾不得了,实在是一刻都熬不下去,趁着陪床的哥哥去买饭的当口,他爬上医院十二层高的住院部楼顶,跳了下去。
本以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没想到一眨眼又活了,清晰带着从前的记忆成了个新生婴孩。十九年过去,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也学会了在这个新世道混生活,还似乎比前世混得更好,却一直都难以摆脱前世的梦魇。
很多次,他都想再死一次,可又担心,谁知这回死了会不会又在哪里重生过来呢?
自从那回跳楼,他就留下了怕高、怕失重的毛病,再自杀一次,说不定结果只是又多添一个梦魇罢了。感觉自己就是被老天爷肆意玩弄的蝼蚁。说不定老天就是故意要用这种想死也死不成的办法折磨他,这就是他的报应。
除了挨着,没别的法子。
第14章 猪鼻插葱
邵良宸捂着脸静坐了好一阵,才勉强定下心神,重回现实当中,抬头向武德问道:“今日去买过绣品了?”
“嗯,今日叫董老叔去买了个床围子。”武德知道他时不时会发梦魇,左右不是大毛病,见他醒过神来也就放了心,将葡萄递给他,“依我看,您这样也不是长法儿。您也说了,那姑娘聪明的很,您这样三天两头照顾她生意,她能察觉不出么?”
邵良宸摘了颗葡萄,慢悠悠地剥了皮,抠了籽,填进嘴里:“那依你说呢?就该直接娶回家里来是不是?”反正古人都这么看。
武德挨着他旁边坐了,笑嘻嘻道:“您觉得现在娶回家为时过早,那也没事,但要我说,您至少该常去露个面,叫人家知道您对她上着心。”
邵良宸没再说话。他本来就没起心想要娶她,应该说,就没打算这辈子还要娶谁,上辈子造了那样的孽,这会儿他连活着都兴致不高,还娶媳妇,跟个女人上床干那种事,再生几个孩子?哪儿来那个闲心!
不过小五的话倒给他敲了一记警钟,如今毕竟是身在古代,他没起那个心,就不该与人家一个姑娘纠缠不清,不然必会于她声名有损。
邵良宸望了望门外天色,心里盘算着:过两天过去看看她吧,我送了她银子给弟弟治病,权当过去探病总没什么错儿吧?若是见她景况好些了,以后也就断了,不再兜搭她了……
这天何菁又去了程敖的生药铺买药。
“程大夫的医术真没得说,云儿吃了这药还不足十日,如今已好了大半,都能如常到处跑了。”何菁见了程敖便弯着一双眼睛笑道。
程敖的笑容却有些勉强:“菁菁啊,要说云儿这病,还得吃上一阵子的药材能去得了根,只是……”
何菁心头一沉,忙问:“有什么事您直说呗。”
程敖手中如常为她抓药包药:“听说因为鞑靼犯边,药贩子来往受阻,这柴胡的价钱怕是很快就要大涨。”
这确实是件愁人的事儿,何菁神色黯然:“哦……程大夫您放心,我不能叫你吃了亏,到时是什么价钱我都照付就是了。”
程敖苦笑摇头:“我是想告诉你,我这店小,本钱薄,柴胡现在就已经贵到了我进不起货的地步,你再要买只能去大药铺买,他们要什么价,我就管不得了。如今我只剩余这些,全都原价给你,将来……唉,我就帮不上你了。”
何菁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感激:“您别这么说,我欠您的情已经不少了,将来的事,等我再想办法吧。”
提了药包走出生药铺,何菁低头看看手里的碎银子,重又发起愁来。
二十两银子对小民而言算得上一笔巨资,只用来吃饭穿衣的话,够她与何云舒舒服服过上一年的,可拿来买药,才这不足十天的工夫便已花去了大半,回头柴胡的价钱再一涨,还够再买几贴药的?这都还没有算上欠的账。
担忧着柴胡价钱疯涨,何菁又匆匆去了两家生药铺,结果店主都声称没货,何菁明白,人家都是屯着货等涨价呢,再找不见一个如程大夫这么好的人帮忙了。
悻悻回到胡同口,望着那处与邵良宸说过话的拐角,何菁猛然想起:对了,他还说叫我去他家做工呢,做妾什么的是我胡思乱想,去他家打工总还可以吧?虽说也是换个名目向人家讨钱,横竖是个正经由头,总也得先为云儿把病治好了再说啊。
如此一想,心头立时轻快起来,着实庆幸自己遇见过那么一个好人。当即穿入胡同,脚步都轻盈了几分。
她却没有发觉,在她望着墙角发呆的当口,邵良宸就在背后不远处望着她,饶有兴致地琢磨:这丫头盯着砖垛想什么呢?
今日夏奶奶去了自家酒馆,何云因前阵子在家养病闷得厉害,这几日好些了就总想外出,也跟着夏奶奶出了门,眼下家中无人。
寻常人家除非离家时间长,不然外门大多是不关的,只将屋门锁闭,何菁来到大门口时,大门就正敞开着,她踏进门槛,见到院中站着一个男人,身形矮壮,一身儒生打扮。见她进来,那人笑着拱拱手:“菁菁,你总算回来了。”
何菁认出他正是那个新中举的王宽,心头立即警觉起来:“哦,你有事么?”
王宽笑得殷勤,年轻轻的眼角就挤出了笑纹:“许久未见,来看看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