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2 / 2)

男儿行 酒徒 5344 字 18天前

“是!”外边伺候的男女仆人闻听,赶紧答应着跑进来,七手八脚抬走矮几,收拾了残羹冷炙。然后重新摆了一张方桌,两把高背胡床,请自家老爷和贵客入座。再接着,就用银壶装着早就烧好的茶汤,给二人各自斟了大半碗。然后重新施了个礼,倒退着走了出去。

朱八十一脱身不得,只好耐着性喝了几口用七八种香料调制出来的茶汤。然后将美轮美奂的茶盏轻轻放下,笑着说道:“好了,醒酒茶也喝过了。您老人家有什么锦囊妙计,赶紧拿出来吧!”

“都督既然知道楚汉之事,可否告知禄某,以昔日项羽霸王举鼎之力,最后怎么反为汉高所擒?!”老进士却又不慌不忙地卖起了关子,盯着盏中的茶汤说道。

“您老是想提醒我,徐州非龙兴之地吧!”朱八十一天天为徐州红巾的生存而苦心积虑,立刻从逯鲁曾的话语里,听出了对方的真正意思。

“都督果然见识高远!”逯鲁曾又是微微一愣,然后带着几分佩服夸道。“禄某来徐州有半个多月了,几乎日日听到直捣黄龙的豪言壮语。都督却是唯一一个,在眼前形势下,还能居安思危之人。仅凭此一条,就不枉禄某在都督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

“行了,老禄,你既然诚心给徐州军帮忙。就别讲究那么多了。有什么好的计策,赶紧拿出来吧!”朱八十一受不了对方的说话方式,摆了摆手,大声催促。“徐州军上下,认识到这一点的,肯定不止是我一个。只是大伙都习惯闷头做事,不习惯坐而论道而已!”

“都督之言有理。徐州军上下,的确不乏明白人。众将的确在努力做事,但是做得却远远不够,或者空有努力,却不得其法?!”到底是给蒙古皇帝做过御史的人,说起话来,逯鲁曾头头是道。

朱八十一却不太吃他这一套,皱了下眉头,继续催促道:“如此,朱某愿闻其详。请您老尽量说白话,朱某读书少,听不懂太多典故!”

“读书少,能将楚汉旧事如数家珍?!读书少,能将春秋和孟子信手拈来?!”逯鲁曾却没有满足他的要求,而是笑呵呵地点了一句。

“这。。。。。”朱八十一登时语塞。他当然不能告诉对方,后世有一种叫做中学语文的宝书,《鸿门宴》是其中必背的名篇之一。更不能告诉对方,后世还有一种叫做互联网的东西,最适合东拼西凑装高深不过。憋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徐州四下无险可守,所以无法当作大后方。我的意思您老明白么?就是无法让老百姓安心的种地、打铁、做买卖。而老百姓生活无法安定下来,对军队的支持力就有限。所以项羽当年几乎百战百胜,打了一场败仗,就无法翻身了。而刘邦输得次数再多,却背靠着四川天府。只要自己不死,就总有翻本的机会!禄老,我这话说得对是不对?!”

“然!”逯鲁曾用力抚掌,“都督果是天纵之才。如此,我徐州有何应对之策?!”

“打出去,和颍州红巾连为一体!给徐州军夺取更大的战略纵深!”既然逯鲁曾诚心帮忙,朱八十一也不瞒着他。将目前芝麻李所做,和自己即将要做的选择,如实道来。

而那逯鲁曾听了,先是微微冷笑。将朱八十一笑得将脸色沉下来之后,才忽然换了一幅惋惜的表情,长叹着说道:“类似的话,君用也跟老夫说过。李总管和朱都督的做法,看上去亦未尝不可。然而都督和李总管想过没有,徐州红巾和颍州红巾,能否真正结为一体,互为唇齿?若是真的可以做到亲密无间的话,为何只见徐州红巾朝颍州方向打,却没见颍州红军向徐州方向派来一兵一卒?!”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徐州对 下

“你这老。。。。。。”朱八十一闻听,立刻火冒三丈。芭斗大的拳头举了起来,欲直接朝老进士的脸上砸。可看到老家伙明明两条大腿直打哆嗦,却死命抬着脑袋不闪不避的模样,心中的如焚怒火又迅速变成了一片冰凉。

禄老头贪生怕死,那是如假包换的。否则此老也不至于当初丢光盐丁被徐州军活捉,随后又在红巾军大破月阔察儿的战役中,选择了当场投降。

让一个如此怕死的人,冒着全家被杀的风险替鞑子朝廷离间徐州红巾和颍州红巾的关系,显然是不可能的。而既然禄某人不是兵书上所说的死间,那他说出先前一番话理由只能有两种,第一,的确通过各种观察发现了颍州红巾和徐州红巾之间的裂痕。第二,他老人家急于有所表现,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

很显然,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否则,老禄头又何必又是宴请过府,又是婉转迂回什么的,直接把刚才那番话跟赵君用去说就行了。相信以赵君用的小心眼儿,绝对是一挑拨一个准!

“老贼是么?老而不死便为贼!老夫已经年近古稀,叫一声老贼半点儿没错!”见朱八十一的拳头迟迟没有打下来,逯鲁曾摇了摇头,冷笑着补充。“正因为是个黑了心肠的老贼,所以才不敢把别人想得太好!都督且莫羞恼,容老夫再问一句。如今全天下红巾,真的能算做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么?”

这句,就比先前那句更欠揍了,杀伤力也更大。朱八十一现在已经不是去年灵魂刚刚融合那会儿,对天下局势两眼一抹黑。自打成为左军都督以来,他几乎是手不释卷。两只耳朵,也在不停地收集着周围的所有信息。

而据他所了解,如今天下打着红巾军旗号的义军,恐怕不下二十余家。其中规模与徐州红巾不相上下的或者远在徐州红巾之上的,就有四、五家之多。近一点儿如韩林儿、刘福通所部颍州红巾就甭提了,那是芝麻李一再努力想前去汇合的对象。远一点儿的,还有占据了邓州、南阳一带的布王三、张椿,自号北锁红巾;占据了襄阳、巩县、秭归一带的孟海马,号称南锁红巾。还有一个不远不近,像巨石一样压在刘福通部身后的,便是以徐寿辉、彭莹玉二人为首的淮西红巾,已经自己建立起了天完政权,年号治平。向东已经兵临安庆,池州,甚至连苏杭一带,也有人开始起兵响应。

如果这四家红巾军能联合起来,齐心协力对付蒙元朝廷,恐怕整个河南江北行省,早就已经见不到一个元兵了!然而,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永远的冰冷的。到目前为止,除了芝麻李在一直努力试图打通和刘福通等人的联络之外,其他各路红巾,都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徐寿辉的天完政权,已经隐隐有了要和韩林儿、刘福通两个兵戎相见的趋势。准备在驱逐蒙元之前,先争一争到底谁是天命所在!

以上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朱八十一想否认都否认不了。当然更没脸用拳头来逼逯鲁曾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咬牙切齿地喘息了好一阵儿,才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恨恨地说道:“管他有几个人想当皇帝呢,只要他们肯跟鞑子拼命,老子就当他们是自己人!你想挑拨老子跟他们分道扬镳,呵呵,老子虽然笨一点儿,但是,老禄你还是别费力气了吧!”

“老夫不敢!”逯鲁曾今晚绝对是豁出去被活活打死了,摇了摇头,继续冷笑。“老夫全家都搬到徐州来了,徐州红巾若是遭遇什么不测,老夫岂能独善其身?!老夫今天之所以把都督请来说这样一番话,是想告诉都督,想跟别人联手抗元,首先,你得保证自己有和别人联手的家底!”

“你这是什么意思?!”朱八十一又愣了愣,松开拳头,瞪圆了眼睛追问。

姓禄的老匹夫今晚没说过几句人话,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跟徐州军已经绑在了一起,却是不争的事实。万一徐州军被剿灭,蒙元朝廷屠城之时,恐怕不会放过他姓禄的全家任何一个人。非但如此,就冲着他接连葬送了两支大军的“奇功”,恐怕把他绑到大都城去,当众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刚才都督也说了,徐州是四战之地,很难被经营做老巢!”逯鲁曾终于如愿引起了对方的重视,收起冷笑,正色说道。“而李总管和朱都督两个都出征在外,万一徐州有失,你二人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水之鱼。纵使别人不对你二人起歹心,恐怕粮草、辎重和兵源三方面的补给,也要处处受制于人。时间久了,难免会和主人家生出嫌隙!”

“你怎么就认定赵长史守不住徐州?!”朱八十一听得心中一紧,却硬着头皮反问。

禄老头儿说得没错,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万一失去了徐州,芝麻李和自己二人即便能如愿跟刘福通汇合,恐怕也是客将身份,处处要受对方擎肘。倘若那刘福通是个心胸宽广,目光远大的还好,定然不会做出什么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历史上那位刘福通如真的能高瞻远瞩的话,恐怕最后驱逐蒙元的重任,也不会落到朱元璋头上!

正郁郁地想着,却又听见逯鲁曾笑了笑,继续说道:“君用是老夫的弟子,老夫自然会全力帮他,守住徐州军的根本。然徐州恰恰卡在运河之上,威胁南北航运。朝廷即便失败的次数再多,只要能凑齐了一哨兵马,肯定还会持续不断地朝此地用兵。君用和老夫能顶住一次两次,接连不断地打下去,可未必能御敌于百里之外了。而凭城据守的话,即便最后能耗走敌军,城外的农田,矿山,恐怕也都成了一片白地。如此三番五次下来,这徐州守得住和守不住,又有什么分别?!”

“这——!”朱八十一再度语塞,两眼死死盯着逯鲁曾,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

禄老头儿最后说的这些,也是他一直担心的。然而他只担心自己带兵打出去之后,赵君用疏忽误事。却没想到,即便赵君用尽心尽力替大伙守老家,只要不能做到像前几次那样没等敌军靠近就将其击溃,徐州城还是起不到根据地作用。只要元军能成功兵临城下,附近的农田、矿山就得全部化作废墟。连带着左军自己放在城外的作坊,为了不落入蒙古人手里,恐怕都得逼着黄老歪等人自己将其付之一炬。

知道他已经被打动了,逯鲁曾低头抓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味。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高深莫测。

朱八十一被老家伙的悠闲姿态撩拨得心头火起,一把将茶杯夺下来,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老匹夫,别卖关子。到底该怎么办,你要是有好主意就赶紧拿出来!刚才你自己也说过,万一徐州不保,你一家老小也得死在这里!”

“都督平素就是这样向人问计的么?”逯鲁曾冲他翻翻眼皮,继续做死猪不怕开水烫状,“莫非老夫在都督眼里,连个抡锤子打铁的工匠都比不上?!”

“你就是比不上!”朱八十一心中大骂,嘴巴上却不敢把自己想法直接说出来,“工匠是我左军所聘,朱某自然能随便给予犒赏。而您老是赵长史的恩师,朱某何德何能,敢在您老面前提赏赐二字?!”

这话,说得就有点儿水平了。既给足了逯鲁曾面子,又杜绝了对方要挟自己的希望。而逯鲁曾果然就吃这一套,立刻大笑着以手拍案,“好,好一个赵长史的恩师。老夫无奈之下收了个弟子,如今看来,反倒让老夫被拴在了此子身上。也罢,想必都督也有都督的难处,老夫自己不敢向你讨要什么赏赐。如果老夫之策都督听了之后觉得还算有点用途的话,就请都督答应,将来遨游九天之时,对老夫的后人多少看顾一二。都督,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看顾你的后人?!”朱八十一又诧异地反问了一句,不明白老进士为什么如此看好自己的前程。说实话,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他自己都没把握。凭什么答应照顾别人家的后辈?!

然而既然对方不在乎他开空头支票,朱八十一当然也不会一点希望都不给老进士留。想了片刻,又点点头,微笑着补充,“好,那朱某就答应你。今后禄家有需要朱某看顾的地方,朱某绝不敢辞!”

“多谢都督!”逯鲁曾闻听此言,立刻走到朱八十一正面,长揖及地。

“喂喂喂,老禄,你这是干什么?!”朱八十一被老人郑重其事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又伸手搀扶。“就凭你给我们献计,用月阔察儿去捅脱脱的刀子,徐州军将来还能亏待了你的后人么?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您那么大岁数,朱某承受不起!”

“老夫已经年近古稀了。即便没投靠徐州,又能多活几年?”逯鲁曾突然又执拗起来,坚持把一个揖做完了,才抬起头,满脸苍凉地说道。“只所以苟延残喘到现在,就是想于乱世当中,给子孙寻条活路。而都督有勇有谋,又心怀慈悲,今后成就必不会小。所以,老夫才厚着脸皮请你过府,只图将此策卖个好价钱!”

说着话,又一揖拜下去,帽子几乎触到了地面。

朱八十一愣愣地站在桌子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又一个赌他将来必然成大气候的,并且一下子就压上了全家。这,让他怎能不觉得肩头一片沉重?!而眼下,他不过是徐州军的一个左军都督,往高里算,也就和北元那边的管军万户等同。又凭什么,让大伙如此寄予厚望!

“老夫虽然不知兵,对这天下之势,却多少也知道一点儿!”而逯鲁曾接下来说出的话,却令他目瞪口呆,“徐州乃四战之地,易攻难守。自楚霸王之后,便无一人以此为根基。而此地却能借运河与黄河两条水道,上接汴洛,下连淮泗,即便是古宋的苏杭二州,舟师顺流而下的话,也不过是半个月的水程。”(注1)

“嘶——!”朱八十一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的倒吸冷气声。往南东南发展的事情,他不是没考虑过。但把徐州抛弃不要,渡江去攻取苏杭,却是打死都不敢想。且不说路途遥远,后勤补给难以为继。就是后勤补给充足,凭着区区一千多战兵和四五千辅兵,就想把苏杭一带席卷而下,那是不是神仙么?三国时代的孙策也未必能做得到!

逯鲁曾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继续指点江山,“而李总管交代都督的,不过是兵临归德,令睢州一带的元军不敢轻易东下。牵制敌军,哪里用得到都督亲自出马?!挟我徐州接连三度大胜之威,遣一勇将,带一支偏师,打着都督的旗号就已经足够了。左右不是虚张声势而已,除非奉了朝廷的严令,谁敢轻易过来试探此军的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