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能实行,为何又言难?”
“殿下且听臣言。”
杨瓒定了定心神,知道今天这番话传出去,怕要得罪不少人,但他没有选择。李阁老推动太子来诏狱问策,谁知不是为考验他?假如背后还有天子之意,更不能轻忽。
宁可得罪人,也要讲“实话”。
“殿下应知,开中法本以粮换盐引,初五石可换一引。”
“孤知。”
“后因水路不畅,陆运耗费甚巨,海运风险愈大,朝廷下令以粮折银,可于户部以银换取盐引。”
朱厚照没有出声,这些事他比杨瓒记得还牢。
“自此,盐商内迁,商屯荒废。内迁商人多聚江浙两淮,金陵繁华远盛国朝开立。然户部库银未见丰盈,边军粮秣更是一年少似一年。殿下可知何故?”
朱厚照皱眉,显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盐商聚集,金陵繁华,证明以银换盐引之法可行。然库银不丰,边军少粮却是不争的事实。
“朝廷下发的盐引都有定数,换取的银粮亦有定数。”杨瓒肃然表情,“户部造册,不敢轻易做假,这少去的银两粮秣都去了哪里?”
“可是有朝官贪墨?”
“贪墨倒在其次。”
杨瓒摇头,火耗踢斗,地方文武京中大员皆心知肚明。然地方官的手再长,也轻易伸不到盐引上去。能在其中得利之人,不是宗室外戚也是勋贵功臣。
“殿下,臣不才,以一引作比。”杨瓒以指蘸水,在桌上划过,“行开中法,盐商需出五石粮方可换取一引。然有人可只出一石,乃至一石不出,便可向朝廷奏讨盐引,其后转售于盐商,获取巨利。”
“什么?!”
“再有一种,换盐引的米粮皆为陈粮,虫蛀鼠咬,同糟粕无异。以陈粮换盐引,再以盐引换新粮,获利亦是极丰。”
“好大胆!”
朱厚照猛的握拳,重重捶在桌上。
他是真怒了。
心宽不假,于政治上的敏锐度不及亲爹,也不假。但杨瓒将事情掰开揉碎,一通大白话讲出来,再心宽也受不了。
“国之蠹虫!”
朝廷一年粮税,满打满算不及四百万两。
自弘治元年,不是北方地动,就是南方大水,隔三差五还有几场蝗灾,有些遭灾的州府,弘治十六年的粮税仍在积欠。
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多用于赈灾,朝廷不至寅吃卯粮,边军的待遇也是每况愈下。
国库不丰,边军告急。
朝廷能等,犯境的鞑靼不会等。弘治帝被逼得没办法,只得从内库往外掏钱。为补缺额,连太宗皇帝留下的库银都动了不少。
内库独立于国库,属于天家私产。
弘治帝宠儿子,内库有多少钱,皇后不知道,朱厚照却是十分清楚。之前多次看到过弘治帝为库银发愁,只是不知内中详情。
此番杨瓒举出盐引之例,虽只涉及表面,相当肤浅,也彻底引出了朱厚照的怒火。
“如何除掉这些蠹虫,杨编修可有办法?”
“殿下恕罪,臣并无办法。”
“无法?”
“殿下问文章所言,臣能予以解答。如何革除鄙陋,除患兴利,非臣所能,还需朝廷诸公。”
“杨编修莫要谦虚。”
“非是臣谦虚。”杨瓒摇头道,“一人之力,不可及天下事。《庄子》有载,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臣以浅知拙见,言高皇帝之法,已有狂妄之嫌。于殿下所言,实是无能为力。”
看着杨瓒,朱厚照仍是不信。
杨瓒微笑道,“朝堂之上,三公九卿皆为举世大才,骨鲠之臣。臣才蔽识浅,度德量力而行,方不负殿下信任。勉强为之,不能兴利,反而贻害。”
“在其位,谋其政?”
“诚然。”
朱厚照没有继续追问,站起身,正色道:“同杨编修问策,孤受益匪浅。”
“殿下厚赞,臣不敢当。”
“当得。”
经谷大用提醒,知时辰不早,朱厚照又道:“孤观此处不错,清净。杨编修且安心住着,孤三日后再来。”
“臣……谢殿下赏识。”
安心住着?
还有比这更打击人的吗?
可太子殿下出言,再牙疼也得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