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大宅之内,张遐龄手拈长髯微合二目,听着报事人汇报着与范进交涉的整个过程。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张遐龄的思路依旧清晰,固然其做事有着急躁冒进等缺点,并不影响他是个优秀商人的事实。通过当事人的回报,他完全可以分析出范进的为人以及性格,进而制定出下一步的行动方针。
那名所谓的小管家,实际是张家本族子弟,平日里为张家操持一些生意,为人十分精明,口才自然也不差。他的情绪十分平和,并没有表现出兴奋或是对范进的鄙视,只是如同一台人体摄录设备,将当时的情景客观还原不做评价。
“范进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先是一愣,随后开始抱怨咱们山西民风剽悍人心不辜,宗室胡作非为,居然敢对巡按无礼。小侄又按着您的吩咐,提醒了他几句。说起当年曾经有宗室闯进巡按衙门,要巡按为他参人,随后拿了刀子出来自残,威胁巡按如果不答应就要把这件事栽赃到他头上的往事,他的脸色就更难看。开始骂那些宗室子弟行事荒唐,目无王法。”
“色厉内荏。”张遐龄冷笑一声,“如果他真的有足够的把握应付,就不是那个样子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又问那些宗室为什么闹。小侄按着您的吩咐回答,是为了自家女眷吃亏的事。也提起了这次的犒赏。那些宗室眼热边军可以得岁赏,自己却连禄米都不能足时拨付,自然就要闹事。范进听后就开始询问小侄禄米的事,小侄自然就如实回报。再然后他就打发小侄走路,让小侄给叔父带好,说是改日登门拜访。”
张遐龄一笑,“你走之后,他八成就去找他的老婆问计了。张居正的女儿不是个简单角色,这点小场面自然难不住他。这次本来就是试试范进成色,顺带给他和宗室之间结个过节。到时候他和宗室打成一锅粥,咱们就可以看他的笑话。最好死几个人,事情就有趣了。”
一旁侍立的张四端道:“如果小侄所料不差,范进自然是用恩威并施的办法,先把宗室镇住,再设法给他们筹措一些粮食收买人心。这件事转来转去,自然就得转到咱家头上。”
张遐龄一笑,“这山西的事,又有哪件能不通过咱张家办成?五百石粮食给他准备妥当,别说我这个做长辈的不给他面子。咱们自己的事情要做好,才能让他完全信任咱们。鱼饵不吞实,又怎么把他钓起来?”
那名张家子弟识趣的离开,张四端道:“如今的问题,其实是不知道我们的鱼饵是否对味道。如果他真的碍于娇妻在旁,不对其他女人动手,就只好另想主意。”
张遐龄捻髯一笑,“你想想你爹什么年纪了,现在依旧不曾闲着,何况范进正在年少,血气方刚,又怎么可能管得住自己。男人都是一样,得陇望蜀,范进也不会例外。除非你大哥的消息有误,范进并非九色之徒。如果是如此,那就只能用另一个办法……”
说到这里,他自己又摇摇头,“我们张家耕读传家书香门第,杀人害命的法子还是不用为好,总不能为一个范进就玷了家风。现在只好等金七的消息,再做道理。”
骄阳似火,让人心中发燥,一只苍鹰从察院上空飞过,看着下面层层甲兵,得意地扇动着翅膀,似乎在提示那些士兵:就算你们人类再怎么小心防范也休想阻挠我来这里,爷会飞。
这种天气人待在房间里都会觉得热,盔甲在身站在外面,整个人就像放进烤炉里烘焙,格外难受。即便是帝国最为精锐的边军,在这种天气里,也尽量避免外出任务。除非战争需要,否则大家都是在营房里纳凉,用尽方法降温。
是以当百十个气势汹汹的宗室破落户,提着棍棒来到察院衙门外,见到顶着骄阳列阵操演的护兵时,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哪来的疯子。
大家都知道,巡按这次是带着大笔劳军银子来的,自然要有军队保护。张居正安排保护自己女婿的部队,素质也不会太差。但是京营糜烂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张居正再怎么为女婿着想,也无非给这些老爷兵提供足够的装备,战斗力根本指望不上,充其量就是样子兵。对于在边地生活的人来说,所谓京营御林就是个笑话,根本不值一哂。
可是眼下看到这些士兵顶着烈日布成方阵,如同古松一般在察院大门外列阵的模样,没人再敢把他们视为虚有其表不能上阵的金弓玉箭。崭新的盔甲在烈日下反射出耀目光芒,照的人两眼生疼。那些士兵脸上的汗珠如同黄豆,不停地从额头上流过鼻子直入口中,但是这些甲兵依旧保持站姿不动。
就在这些宗室怀疑,是否有人会因此中暑不治之时,只听一声吆喝,察院仪门大开,一队同样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持长枪大戟徐徐而出,按着前面士兵的样子站成队列。而之前在烈日下列阵的士兵则迅速脱去铠甲,退回仪门之中。
透过门缝有人看到,院落里放着有几十口白瓷大罐,旁边放满了粗瓷碗。这些士兵一跑过去,就立刻拿起碗来朝罐里舀东西往喉咙里灌,另一边则是堆积如同小山的水果,等着这些士兵吃。
定期轮换,有充足的后勤供应,更重要的是指挥官全程陪同这些士兵挨晒,能维持这种纪律也不算奇怪。只不过宗室们知道,这月份在大同水果的价格并不便宜,富贵人家自己买来消暑不成问题,居然给普通士兵敞开供应,这怕是任何一个带兵官都做不到的事。这范进要么是脑子不好用,要么就是钱多了没地方使,胡乱散财。
不管他们心里如何想法,这种阵势摆开之后那种无言的压力如同波浪,以察院衙门为圆心,向四方席卷。即便是这些一向无法无天的宗室破落户,也感受到了这种无言的压力,近而产生一种莫名的紧张窒息之感。
他们终究是凤子龙孙,不是普通的百姓。自永乐以来实行的圈养正册,已经让他们骨子里的血勇消磨殆尽,只会在面对确定对他们没有反抗能力的弱小时,才有胆量张牙舞爪演示勇气。当面前出现一支强大武装时,这些人甚至没有尝试一下,探寻这支武装底线的胆量,只能在那里等。
空气变得寂静,百多号衣衫褴褛手提棍棒如同武装难民的天家子弟,在树荫下三五成**头接耳,在不远处的察院呀门外,盔甲鲜明的大明官兵挺立如松,定期换岗。
作为总指挥的戚金虽然过程里也会回去喝水吃瓜果,但是站岗时间依旧是这些士兵中最长的一个。这种天气他在蓟镇也经历过,雨中列阵烈日演兵,是南兵的看家本事,正是靠着这种韧性和对长官命令的服从,他们才能以客军之身在北地生根发芽,硬生生从北军手里抢过一块地盘,在蓟镇得以休养生息。
这些京营选拔出来的士兵包括各勋贵府家丁个人勇武远胜普通士兵,内中不乏有力大无穷武艺高强之人,在纪律性上就无法保证。可如今在戚金的教导之下,这些士兵已经脱胎换骨,学会了无条件执行长官发布的命令,哪怕是让他们现在去送死他们也只会选择服从而不是问为什么。
望着目光可及范围内,那些如同叫花子一般的宗室子弟,戚金心中暗笑:凤子龙孙不外如是,朝廷还是要靠张相爷、范老爷这样的栋梁来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