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两人就带上门出去了,章美听到隔壁门响,两人应该是进了隔壁。他独自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不敢动,只能呆呆望着窗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遭遇什么。一直坐到深夜,他才摸到小床上躺了下来,沉沉睡去。
黎明时分,他被一阵轻响惊醒,是门枢转动的声音,章美忙半撑起身子,见舱门慢慢打开,一个黑影蹑步走了进来,随手轻轻闩上了门。窗外天色只微露些晨曦,舱室中还很昏暗,章美睁大了眼睛,见那黑影慢慢朝自己走近,黑影前似乎有寒光在一闪一闪。章美不敢乱动,只能将身子使劲往后缩,抵紧了舱板。那黑影走到近前,章美这才勉强看清,是一个魁梧壮汉,但并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壮汉手中握着把尖刀。
那壮汉走到床边,凑近才发觉章美醒着,惊了一下,急忙用刀抵住章美咽喉,低声道:“不许出声!”
章美只能定定斜抵在墙板上,不敢动。那壮汉盯着章美仔细看了看,身子忽然微微一震,似乎很吃惊。他低声问道:“你是策子章美?”
章美忙点点头,但随即猛地想起自己是来顶替宋齐愈,忙又摇了摇头。
那汉子目光闪动,有些疑惑,他手中的尖刀也略松了一些,似乎在犹疑。
章美却从他目光中感到杀意,一阵恐惧顿时涌起。平日里说起生死,不过是两个字,这时才真正觉到死,如一片漆黑深渊,在身下塌陷。他不由得挣了一下身子,逼在他喉部的刀锋一紧,皮肤似乎被割破,他忙又停住,不敢再动,想说些什么,但嗓子干涩,竟发不出声来。
惊惧之中,他又猛地想起,死在这里的本该是宋齐愈。
一阵悔意刀一般割过,既为自己和简庄等人设计陷害宋齐愈而悔,也为自己贸然前来而悔。两悔交集,汇成一阵绝望之悲。他心一横,闭上了眼,死就死吧,至少是代齐愈而死,多少还算值一点价。
然而,等了片刻,刀锋似乎离开了喉部,他忙睁开眼,见那壮汉注视着他,犹疑了半晌,低声问道:“会游水吗?”
章美不明所以,茫然点了点头。上次来京时,章美因被船匪抛进河里,险些溺死,到了京城后,暑夏特意和郑敦去僻静河湾练会了游水。
壮汉低声道:“爬出窗,下水,轻一些。”
章美看那壮汉神色,似乎没有了加害的意思,倒像是想帮自己,便愕然点了点头,忙轻轻起身,慢慢爬出窗户。然而低头看到浑茫茫的河水,又有些怕,但一想,就算死,死在水中总比被人杀死好。
他打定主意,要往下跳,身后壮汉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轻一些。于是他慢慢溜下船舷,那壮汉见他下到了水中,才松开手。章美大致已通水性,怕被发觉,不敢用力划水,只在水中蹬着脚,顺流往下漂去。经过船尾时,见船后立着个篙工,正在撑船,幸而侧着身,并未朝他这边看。
章美忙长吸了口气,将身子没进水中,向前潜游,一口气尽,才冒出水面,这时离那船已有一段距离,篙工丝毫没有察觉。没过多久,那壮汉也从他附近水面冒出头。两人游到河边,一起上了岸。四周一望,见农舍错落,已经进入汴京东界了。
那壮汉脱下上衣,一边拧水一边道:“我是来杀你的——”
原来他叫康游,有人绑架了他的嫂嫂和侄儿,威逼他来这船上杀一个紫衣客。
章美听了大惊,低头看看身上湿淋淋的紫色锦衣,简庄真的设计要杀死宋齐愈!
康游又说:“那绑匪要我拿你的一双耳朵和一颗珠子作凭证。”
“珠子?什么珠子?”
“我也不知道。”
章美忽然想起来,在应天府那两个汉子把一个紫锦袋塞进他怀里,他忙一摸,幸好还在。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碎银和一大丸药,并没有什么珠子。康游却把那丸药拿了过去,掏出尖刀划了一道,捏着药丸,仔细一看,道:“珠子在里面。”
章美接过来,在晨曦下透过刀缝去看,里面果然透出些莹润光泽。
康游又问:“他们为何要你的耳朵?”
“我的耳朵上午被穿了孔,这恐怕是个记号。”
康游凑近一看,想了想:“他们只是要看这耳孔,这还好办,我去找一双。”
“去哪里?”
“漏泽园。”
章美一惊,漏泽园是汴京墓地。由于汴京人口太多,许多尸体抛掷沟野,无处安葬,当今天子继位后,在东郊拨划了一块地,修建墓园,专用来埋葬无亲无故的孤苦死者。康游是打算到漏泽园里挖尸割耳。章美先有些憎恶,但随即明白,康游是不忍伤害他,却又得去救自己嫂侄,才想出这主意。
康游又道:“我得尽快找到耳朵,中午就得交货。这珠子我就拿走了。你我就此别过,你保重。”
章美想起此中疑窦,忙道:“康兄,此事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我也是这个意思。”康游点点头,随后匆匆走了。
第十一章 恨钱
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过天地之化,不善反者也。——张载赵不尤听章美讲述了自己经历,虽然印证了自己和温悦的推测——莲观写给宋齐愈的那些信果然都是章美伪造。
但是,由此也平添了另一层疑云——又出现一个紫衣客。
何涣原本可能成为紫衣客,却侥幸被丁旦替换,之后董谦又掉包了丁旦。眼下章美又成了紫衣客。他们身上都有颗价值昂贵的珠子……赵不尤望向章美的耳朵,两只耳垂上果然各穿了一个孔。章美留意到赵不尤的目光,顿时露出难堪之色。
赵不尤移开目光,心里思忖。他们几个为何都穿上紫衣,被穿了耳孔?更奇的是,董谦被送上梅船,进的是左边中间的小客舱,章美进的居然也是这间。一间小小的舱室,两人都在其中,却都没有看到对方,这怎么可能?
墨儿坐在一边,也是满脸诧异。
赵不尤先放下这些疑问,望着章美问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原本我已经无颜再回京城、再见故人,当时就想搭船回乡,但又想到这件事不明不白,齐愈险些被害。仅凭简庄兄,就算想除掉齐愈,也决计想不出,更办不到,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设计部署。我想查出这背后之人,便嘱咐康游回去后不要向人透露我的事情。等到天黑,我偷偷进了城,躲到了我族兄家里。托我族兄找了些人手四处暗查。”
“可查出些什么?”
“那背后之人应该是礼部一个叫耿唯的员外郎。寒食前几天,耿唯深夜曾去过两次简庄兄家。而此前,他和简庄兄并没有过往。我原想当面去问他,可惜查出来已经太晚,他被调了外任,已经启程去荆州赴任了。”
“耿唯我知道,风评不差。而且齐愈只是一介太学生,和耿唯并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不至于要害齐愈的性命。他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哦?那会是什么人?非要置齐愈于死地?”
“这个还需再查。”
“这件事我已无力继续深查,我听族兄说,不尤兄正在查这案子,因此才不顾羞惭,前来拜访。我所知的,已尽数告诉不尤兄。章美就此告辞。”
赵不尤见他满面自惭,低着头匆匆逃离,全然没有了当初端直淳雅之气,不由得深叹了一声。
丁旦才用一块旧帕子擦掉手上的血,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他吓得一哆嗦,看了看地上胡涉儿的尸体,慌忙吹灭了桌上的油灯。这小破宅子并没有后门后窗,也没地方可躲,这可怎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