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连自己的儿子都放得下,未必不会在背后下狠手。
有人野心很大,为了这样的野心,什么舍不下?
三殿两阁里那些老学士已经不中用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沈恙手底下的银子流水一样扔,这么多年,总要扔出一些响儿来。他不能等到康熙死了,再慢慢给自家翻案,该是谁还的,便该谁还。
皇帝又怎样?
在他沈恙眼底,都没用。
然而沈恙不会知道,他不说这一句还好,说了,张廷玉杀心还真动起来。
只是张廷玉没有说话,他微微地一笑,只道:“那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我张廷玉最爱高官厚禄,能杀朱三太子跟戴名世,也能杀你,杀沈取。”
轻飘飘的一句话罢了,他说完沈恙眼神也冰冷了下来。
沈恙乃是至情之人,最厌恶张廷玉此等虚伪之辈,他将手里茶一泼,便是冷笑。
张廷玉转身下楼,却没料想在楼梯口下头转角的地方看见不声不响停住的沈取,脚步顿时一僵。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那些话,沈取眉梢挑了一下,略一弯唇角,道:“原打算跟师母多坐坐,不过她似乎有些乏了,沈取方才过来瞧见了父亲的马车,不知道我父亲是否在里头?”
张廷玉半天没说话,拂袖便走。
沈取就站在楼梯中间,回头这么看着他生父。
倒是沈恙在上面,忽然有些恍惚起来,见沈取上来,他只问道:“不是说要跟张二夫人处许久吗?怎么才没一个时辰就出来了?”
“父亲,您忘了,我方才已经跟先生说了。”
沈取面不改色地过来坐下。
沈恙道:“张老先生也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你没必要往心里放……”
“……您觉得那是气话吗?”沈取不觉得,“他做得出来的。”
杀朱三太子跟戴名世,不都是他做的吗?
有这样的手段,又出过这样的事情,第一次过去,有第二次,难保不会有第三次,更何况……
张廷玉又不是没做过。
他说的未必不是真心话。
沈恙心里约莫也清楚,张廷玉是个怎样的人。
张廷玉回府的时候,果然见着顾怀袖已经躺着小憩了,他也没说沈恙沈取的时候,只去了书房看书。
沈恙是在背后计划,没几天上朝,就有一个大理寺的官员报了一件案子,说是在江南士林之中发现本朝初年庄廷龙明史案被牵连者后人活动,并且著书立说,康熙勃然色变,立刻着令严查,五月里的时候说那个人已经被抓,押解进京,严刑审问下来供认不讳,推出菜市口斩首。
这是沈恙为沈家翻案所投的第一颗石头,那个文士死了,可沈恙也开始渐渐摸清朝中大臣们对文字狱的态度。
他又着力收买了一批人,在次年投下第二颗问路石。
这一回是《南山集》,时任工部右侍郎的汉臣李锡被人检发藏有戴名世当初所著的《南山集》,三月交由有司审理,十月议罪,革职抄家流放。
摆在沈恙面前的路,一点也不好走,两颗问路石,死了两个人。
张廷玉在次年接了刑部对李锡私藏《南山集》案的折子的时候,心底颇为复杂,在南书房里便有些压不住。
戴名世是他学生,如今人都死了,《南山集》却还在牵连人。
连着两年出因言获罪这种事情,张廷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沈恙在背后做什么。
只是沈恙还算是谨慎,如今这势头一点也不好,不像是能翻案,始终还是要等待时机。
张廷玉在等时机,顾怀袖在等,孙之鼎孙连翘也在等,四爷同样在等。
从康熙五十五年开始,在等待的人太多了。
他们像是浮在水面下的影子,等待着那高高在上的人露出破绽的一刹那。
康熙五十六年,纳兰明珠次子纳兰揆叙病故,康熙朝当年三位首辅的存遗,便这样逐渐消失在历史烟云之中。
张廷玉安安心心当自己的内阁学士,同年李卫终于捐了兵部员外郎,拜入雍亲王胤禛门下,成为雍亲王侍从,沈恙投了两颗石子之后,不知怎么忽然大病了一场,沈取随侍左右,一直等到次年里才好全,生生阻断了沈恙的计划。
最是逃不过,天灾*。
一般人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开始变老,开始各安天命。
对胤禛来说,这几年没一日好过,比如亲兄弟老十四被皇帝日益宠幸,甚至康熙五十七年十月,胤祯出征青海,为抚远大将军,风光无限。而他那一枚叫做隆科多的棋子,还在棋盘的角落里。
李光地回京过一趟,可是因为年老体弱,休假回来竟然办错了差事,还在康熙面前说“八爷最贤”,算是犯了康熙的忌讳。
只是毕竟李光地老了,没多久就被弹劾。
顾怀袖还记得,去李光地是夏天去的,七月三十那一日,满池的荷还没谢,人却去了。
当初的张英,如今的李光地。
一个谥号文端,一个谥号文贞。
张廷玉说:有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不仅是钱财,还有名声。
五十七年,张廷璐会试通场第一,殿试原本也要点头名,不过张廷玉怕树大招风,生生请了康熙给压到榜眼,于是张家再添一名进士兼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