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这人不信命,所以他信赖自己,也厌恶迷信神鬼一说的吴氏。
不过除了这一点,张英跟吴氏两个人,老夫老妻地过了这么多年,习惯是一种很难改的东西,就算对方有什么不好,到了这个年纪也都学会容忍。
张英不大回家,不大管家。
吴氏虽料理不好屋里的事情,可身边有能干的长安和王福顺家的,时间一久,吴氏自然也不用操心太多了。
张家越来越平静,张廷玉的话也越来越少。
他本来就是行二,又有些尴尬之处,日子似乎就变得更边缘。
张廷瓒是嫡长子,自然生下来就是人人都看着;张廷玉一开始也是个好的,众人都照看着,甚至幼时有神童之名。然而后面就开始变化,偏生这个时候,出了兄弟二人落水之事,吴氏因而疏远张廷玉,甚至母子形同路人。三弟廷璐年纪本来就小,讨人喜欢,在张廷玉被日渐疏远的时候,他却恰恰填补了这一个空隙,被吴氏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
廷璐一个,占着两份关怀。
这家里,也就越加地不平衡了。
后来,还有一个廷瑑……
一家子的事情,都是烂账。
都是有血肉亲情联系在一起的,真要扯清楚,哪里又有那么容易?
张廷瓒这觉得头疼,“娘就是那个脾气,你莫要往心里去。她没坏心,也就是脑子不大灵光,待寻了机会,好好清理清理这府中上下,该会好上不少。你如今还没参加科考,待大后年去,定能高中的。别想太多别的,我只盼着你好好的。”
这府里,只有张廷瓒是待他好的。
可偏偏,他张廷玉,欠着大哥半条命。
张廷玉沉默许久没有说话,他还是捏着那一枚棋子,看着棋盘上自己布下的困龙之势,最后一枚棋子却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模样。
“这困龙之势,你研究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最后一步怎么走吗?”
张廷瓒看着就叹气了,每次跟二弟下棋,就会下成这样,他都快要习惯了。
张廷玉道:“随便摆着玩儿,当不得真。大哥……”
“嗯?”张廷瓒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支持多谢你操持这一份心了。”
张廷玉终究还是没问,有些事情张廷玉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
他投子认输,搅乱了棋盘,道:“天色不早了,大嫂估计还在等你呢。对了,廷瑑没事吧?”
张廷瓒摇头:“就是冻着吓着了,没什么大碍,养养就成,娇生惯养了,什么时候拉出去溜溜才是好事。”
张廷玉也不接话,要拉四弟出去走走的话,怕还要吴氏同意的。
显然张廷瓒自己也明白这道理,他摆摆手,走到门口,临出去之前却道:“二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母亲心偏,可她毕竟……还有父亲……”
一家兄弟,若不到迫不得已,张廷瓒真不想见到那样的场面。
他注视着张廷玉,只等着他点一个头。
可张廷玉想起的,却是顾怀袖手指轻轻点着他心口,问他:你还藏得住吗?
藏得住吗?
张廷玉也问自己。
可他的答案是,藏不住,也得藏。
那一个被他藏了很多年的问题,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了:“大哥,你相信兄弟两个人里面,只有一个能出人头地,一个人风光万丈,另一个一定会万劫不复的说法吗?”
张廷瓒眼神一凝:“……衡臣……”
“不过是别处听来的诨话,大哥不必在意,我就是随口这么一问。”
张廷玉叹气,让阿德点了灯笼来,给张廷瓒送行。
张廷瓒只道:“这些不知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怎进了你的脑子?廷玉,你别东想西想,我们一家兄弟四个,都会好好的。”
怕是张廷瓒永远也不知道,这一句话针对的其实不是张家兄弟四个,而只是针对他们兄弟二人而已。
张廷玉道:“大哥昔年舍命相救,弟弟还记得呢。大哥先回去吧,明日还要去詹事府当值,早些休息。”
“嗯,你紧着点心。”
张廷瓒终于提着灯笼走了。
过了一会儿,送他到院口的阿德回来了:“大爷说让小的别送了,也就几步路,不必劳心。”
“那你怎把灯笼也提回来了?”
张廷玉看了一眼已经吹熄的灯笼。
阿德道:“大爷说这路熟,走了快二十年,没有不认得的。”
“天冷路滑,又黑又暗,不打个灯笼怎么成……”
张廷玉背过身,摆摆手,却又道:“罢了,你也去休息吧。”
走了二十年的路,未必就不会再跌脚;不打个灯笼,怎么成?
张廷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回到了里屋,顾怀袖已经躺在床上,陷入半梦半醒之间了。